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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痴

    琼华殿已门扉紧闭月余,今日却破例徐徐打开大门。

    峤明听到门轴转动的响动,笔尖稍稍一顿,旋即又流利地临下字帖去。世人皆道他如何颓废、经此打击一蹶不振,但是这位殿下却并未如此,反倒是鬓发一丝不苟,衣饰整齐洁净,如他往常一般模样。照旧是天帝太华的骄子,天界的二殿下,尊贵至极,自律严苛。

    仿佛两月前那桩荒淫狠毒的事并非是他酒后失德所为。

    他心绪如冻结的冰面,平静异常,也冷静无比。琼枝玉树般的俊美身影在月洞窗边临案习写佛经,端的是清逸脱俗,清贵难言。

    这些消息被天帝遣人刻意传出去,更是坐实了那番被妖狐魅惑、一时失德的论断。

    峤明很明白,一旦他有丝毫颓靡迹象,将会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才是真正地难以东山再起。他手中最大的底牌,就是太华对他的宠爱和长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期许。

    他的表现无疑向太华交上了一份十分令人满意的答卷。

    连为他善后的太华有时都情不自禁地怀疑,这个儿子或许是真为那只妖狐魅惑才犯下那等不齿的错事。毕竟单狐之山的妖姬…都是他令婴垣精心教养的,峤明自小自律甚严,一旦失守,在情爱上溃不成军也是难免。他年轻时毕竟也犯过相似的错误。但到底白吟已死,局面已成,太华也已为他安排好退路。

    进则为储君,退则为东海龙王。

    太华在储君上迟疑不决,大半原因在于不知所踪的玄鋆。若是玄鋆安好,那储君之位他自可以放心地交给戍俊。但现在玄鋆已堕魔,却听丹熏言,只要寻到息水,还有几分救回的可能。太华便是在赌,赌到底是戍俊可得此位,还是峤明能凭他自己立德树威,扳回一局。

    若峤明能做到,太华自是更倾向于他。毕竟玄鋆已同丹熏大婚,丹熏此人,心机深沉,难以相信,而戍俊仁弱优柔,难保天界安定。

    太华踏入琼华殿中,宫娥天监们纷纷行礼,直到走到峤明身边,背手静静地看他抄写佛经。

    却是渡人往生的中的。案几旁已堆了不下几百卷。看那墨汁,艳丽鲜红,再看峤明手腕之上,分明缠着素白纱布。

    太华叹了口气,良久无言。

    峤明推案起身,向太华跪倒于地,叩下首去。

    太华默默看他良久,问道,“身子大好了?”

    峤明平声道,“伤口已愈合,多谢父帝挂虑。”

    太华又是默然,还是道,“你知道以后该做什么吗?”

    峤明平静道,“抚平东海,为父帝和大哥分忧,友善四邻,和睦僚臣,尽为臣的本分。”

    太华颔首道,“如此甚好。只是朕还不能放你去东海,在找到玄鋆之前,你只能待在天界。”

    峤明叩首应诺。

    太华便道,“起来吧,随朕去上清天见一个人。”

    峤明心思电转,已是明白这人不外上古留存的那四位神帝,父帝是担心苍梧卷土重来,特意邀人来保他性命。

    白玉京三十三重天,均为驻守天界的众神居所。天帝凌霄殿居于三十二重清明天,第三十三重天,向来是天界宗庙所在。现在竟然扫尘迎宾,可见来人何等地位。

    侍奉的宫娥尽是天帝亲自挑选的品级颇高的女仙君,天监也是挑选的最稳重可靠的,另有从四海龙王宫中未出阁的几位王姬也来陪侍,守卫宫殿的尽是各处龙君轮番换值。其中珍馐品馔,皆命人从各仙山采取远道送来三十三重天,敕令于三十一重天御膳房烹制好后再奉上,令上清天清净非常。更有鸾鸟和鸣,灵兽为舞,九天素女们齐奏仙乐飘飘,万卉仙子领座下女仙铺陈繁花似锦,异香芬芳。踏上八十一阶玉阶,座上孔雀羽扇轻动,双重珠帘后俨然坐有一位女仙,正被龙女们跪奉品茗。

    峤明在九阶之下的玉台上,同其父帝一齐拜礼。

    总是隔着珠帘不见其清晰面貌,也隐约可知是一位唇若樱珠、眸若杏星的绝代佳人。

    太华恭敬道,“娲皇在上,罪曾孙太华携不肖子峤明拜见。”

    帘内佳人若有笑意,放杯于侧,道,“太华,昔日伐纣时你曾送本宫一个人情,本宫这次是还你人情,你不必如此恭礼。”

    太华还未道什么,帘内佳人已流目向立于他身侧的峤明,问道,“峤明,本宫问你,你为何要——”注意到太华望向龙女们的眼神,帘内佳人微微一笑,低语一句,各王姬们便相约退下,白玉殿内只余太华父子与这位佳人。

    这位佳人便继续问道,“今日我们亲人团聚,你只当本宫是你的长辈,说出心中所想便可——你酒后为何要杀死那只白狐?”

    峤明微微皱眉,当日他酒后失控,嫉恨交加,冲动之下不顾后果。虽则他并不后悔,但如何能将这等肮脏心思暴露于口?

    佳人款款道,“昔日本宫与神农、少昊相争时,他二人斥责本宫偏心。想来今日偏心护短的性子,也未改什么。”

    见峤明仍不言,太华便斥道,“不肖子!既然做出事来,还不快些承认错处!娲皇既然肯来襄助,定也肯原囿于你。你还隐瞒什么?”

    峤明为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跪下,却挺直了脊背禀报道,“臣之所以要杀死那只白狐,还用了如此…手段,实是因为,心恋于他。”

    太华微微垂眸,佳人面沉如水。

    “臣…贪恋他美色,向父帝启禀,以冥君丹熏的名义将他带出单狐之山。他亦对臣蜜语甜言,说尽深爱。臣因此,深恋于他。”

    峤明说的平静,合礼的手指节却攥得雪白。

    “却不知,他早已于丹熏相识,是故意引臣入局。期间他…不仅同冥君欢好,还同前燕皇帝有染,他却告诉臣,他是不得已为之,心爱者实是臣。臣信他所言。后…臣又得知,他深爱之人乃是魔尊苍梧。在父帝将他赐予臣之后,夜间偷出臣之琼华殿,便投入魔尊怀抱之中。”

    峤明咬肌微微颤动,极力忍耐恨怒,稳住语调续道:

    “臣当时亦因为贪恋他,而被天下耻笑,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臣酒醉酩酊,撞见他同魔尊相爱甚笃,一时失控,才将他…那般杀死。”

    峤明说完,虽仍是身板笔直,却是额上已微沁汗珠,面目僵硬,极力忍耐情绪维持冷静。时隔多日,再想起这一段往事来,他原来仍是如此地深恨白吟,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以销淬骨之毒。

    太华咳了一声,正待说话,帘内佳人却一扬手道,“本宫知矣。原本纵是你理亏,本宫也该看在你父帝面上救你一命,如此看来,倒是他先有负于你,你才铸下大错。本宫亦听闻,那名魔尊曾杀害不少龙族与凡人。纵然有违当年我同丹阳等人的约定,本宫也要管上一管。“

    太华欣喜拜道,“臣太华,多谢娲皇陛下!”峤明亦叩首。

    太华便向峤明道,“我还有事请问娲皇陛下,你回琼华殿继续闭门思过。”

    峤明领命退去,自有仙娥送他回殿。

    见峤明远去,消失在三十三重天门外的天阶之中,太华方望向帘内侧依美人靠合目的佳人,复又躬身道,“臣太华还有一事请问陛下。”

    帘内佳人笑道,“直说便是,实不必拘礼。”

    太华方敢禀道,“那魔尊的残魂同族内玄鋆的残魂以凤火熔合在一处,不知娲皇陛下可有办法,将两人魂魄分离开来,保玄鋆性命?”

    帘内佳人细忖片刻,似是颇感烦恼。

    太华斗胆道,“臣亦询问冥君丹熏,他说有一法,或可相解,只一物难寻。”

    帘内佳人颔首道,“是何物?”又问,“丹熏,是丹阳的子孙么?”

    太华禀道,“是,丹熏乃神帝丹阳五世玄孙。丹熏道,将息水置于玄鋆残魂之内,或可保其性命?”

    帘内佳人疑惑道,“息水是何物?”

    太华略感失望,恭敬道,“臣亦不知是何物。只魔界有息壤,此物为土,生生不息,绵延不灭,因而数千年来,魔界疆域已远远阔于天界与冥界百倍。”

    帘内佳人忖了片刻,忽然蛾眉微蹙,嗤笑一声,道,“本宫道是什么,原来是少昊的把戏。”

    太华不解。

    帘内佳人叹笑道,“昔日本宫五人定盟,于各族定王者之后俱归隐于三界之外静净境。本宫同大哥却不料他们留了这么一手。天地分后,少昊自地所生,有土德之瑞,本宫想,那息壤定是他留在魔界的。”

    太华忙道,“我龙族为净水所生,是否也有…?”

    帘内佳人以手支颐,蹙眉细忖,却是十分不知息水为何物。

    太华只得叹息。

    帘内佳人忽道,“或许本宫曾见过。”

    太华忙请教。

    帘内佳人道,“本宫以水和泥造凡人时,曾有一批特别喜爱的凡人。所用的水乃是本宫同大哥出生的天地净水。”

    太华猜知这定然是了,忙问道,“可能养涵魂魄,可有剩余?”

    帘内佳人摇首,道,“不知。当日便已用尽。”

    太华大失所望。却也觉得峤明既然改悔,听他自陈,也并非全是他的错处,更加之同丹熏大婚后的玄鋆到底令他不放心,便也作罢,拱手告退。

    帘内佳人颔首,两旁孔雀羽扇复又垂落,重重纱幔飘拂而落,掩去佳人身姿,隐约听闻龙女们的娇声莺语同佳人笑声渐渐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