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早安
雁思归被一阵尖锐的刺痛唤醒,发现四周洁白如雪,是在医院里。医生正在他手臂上抽血,沈铎不在。雁思归皱了皱眉,又在做什么妖,便问道:“抽血做什么。” 医生头也不抬,道:“您身体太过虚弱,沈先生叫我们给您做个血常规检查。” “你们检查都不经过病人同意的么。”雁思归嘲道。 医生躲在眼镜后的眼神闪烁,“沈先生同意了。” “他是我什么人?”雁思归面色波澜不惊,语气也称得上柔和,但听了无端让人不寒而栗。那医生遂抿紧了嘴不再说话。 雁思归休息了两天,沈铎不在,只吩咐佣人把雁思归的东西还给他,雁思归拎上东西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倒是没人拦着,但能看到三四个人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雁思归突然顿住,尾随的人也跟着停下,接着看见雁思归扭头向他们走来,几个人看见雁思归这般操作犹豫着到底是要退回去还是站着等他来。 雁思归在其中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面前站定,一错不错地仰头直视他,周行舟被他这眼神盯得黑黑的面颊上泛起了可疑的红晕,左顾右盼用眼神向同伴求助。 “你们沈总都给我装了定位了,还派着你们这群人跟着我?”雁思归长眉一挑,道。 那人道:“沈总也是为了保险起见。” 雁思归看了他一眼,转头就走。原来沈铎已经装了定位器。是在手机上还是在别的地方。 出了大门,雁思归也没客气,直接坐他们的车让他们把自己送到了事务所附近的楼下。 Blunt见到他提着行李箱来上班,还以为有什么项目需要出差,雁思归一言不发将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三大包奶酪和牛肉干递给他,剩下三包分给Tyler和其他没去的同事。Blunt坐在桌前吧嗒吧嗒叫得口津生香,斜着眼问雁思归最近怎么总是请假,担忧地看着雁思归脖子上的一圈膏药问他颈椎病怎么这么严重。雁思归不作答,正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庄可可。雁思归挂断,支使身边两个人去外面打印机那守着等文件,然后用办公桌上的座机回拨过去,“可可。” 庄可可坐在车里,听到他的声音落下泪来,“思归,你现在还好吗?那天……我……对不起思归对不起……” 雁思归深吸一口气,道:“是我连累了你,你没有对不起我……你现在在国内对吗,你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E国,他们怎么把你带过去的?” “我现在在国内,我就在你们办公楼下……”闻言,雁思归呼吸一紧,站起身来向窗外瞥去,当然楼层太高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打到你们办公室去,听说你出去旅游了,你没有告诉我,我一生气就偷偷也跑去了,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那时的经历太过可怕,庄可可哽咽得说不下去,但意思雁思归已经懂了。 “思归,我知道他把你监视起来了,但是,这是国内,我爸妈,我外祖父都很厉害”,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道:“你相信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可可,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你怎么救,拿什么救,你能救得了我一个,他一旦反咬一口伤及无辜,你能救得了你在乎的每一个人吗?”雁思归看着门口的动静,严肃道:“不要再任性了,要对付的不仅是沈铎,而是他所依靠的整个沈家,上次就是我轻举妄动,才导致你被牵连,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雁思归顿了顿,狠心道:“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要再插手,不要再联系我,也不要想着见我救我之类的事情了。好好过你该过的生活。现在,你就从哪儿来回哪去吧。” “思归……”庄可可泪流满面,还待要说些什么,可那边已经没了声音。一股深深的悲凉从她心底蔓延上来,苦涩得她直想呕吐。从小到大,她一直追在雁思归身后,追着追着就追成了习惯,中间追丢了几年,他却变得比以前更不好接近。她知道雁思归不讨厌她,她以为可以花上八年用火一般的热情打开他的坚冰,就可以再花上八年让他的坚冰彻底融化。喜欢是相互保护,相互庇佑,雁思归一次又一次推开她,是因为他没有能力保护她,也因为她同样也没有能力保护他,追得紧了,最终让雁思归为了她付出了粉身碎骨的代价。她是再没脸见雁思归了。 庄可可一离开,沈铎就收到了消息。不由得恶劣地邪笑起来。比之于他把人赶走,叫雁思归自己把人赶走,才足够伤庄可可的心。 雁思归放下电话后,失了好一会儿神,随即开始仔细琢磨之前诗韵日化的事情。 这种濒临退市的公司,最常见的就是被未上市公司买来借壳上市。但沈峰显然不必。 林霄汉在他的追问下也算说了点实话,派系斗争。 只可能是沈大海系在背后操控。 沈峰的股权被沈大山系绝对掌控着,而实际控制权也被沈大山系下的沈铎掌控着。多年以来,沈大海系一直都在围绕集团控制权做斗争,在这种大股东绝对控制着公司的情况下,股权争夺的方式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种,引入外来资本互相勾结,在管理层收买更多社会资本,又或者笼络集团的重要利益相关者,集团上下游的重要供应商、客户,集团内部的职工,集团外部的银行和政府部门…… 沈峰资金和信贷资源充裕,没有特殊情况几乎不再需要公开或定向融资。这也减少了沈大海系引入外来资本的可能性。 剩下两种途径,雁思归却有点想不明白。 把自己收买的管理层往外赶,这是什么意图?沈峰这样大的集团,人力资源补充计划做得是很详备的,就算突然集体辞职会给集团造成那么一点动乱,但是马上就会被平息下去,无波无澜。 到底是为什么呢,雁思归嚼着两颗糖,盯着诗韵的股权穿透图反复地看。 今年的诗韵的年报,负债已经濒临证交所规定的上市公司债资比的边缘,长期负债占比低,而中短期负债占比高,更何况诗韵全国各地的商铺、仓库还有租金要定期支付,这些都是隐藏起来的表外隐形负债,这一相加,诗韵的财务风险又会拉高到一个新的台阶。眼下诗韵却并没有任何缩减店铺、调整产品线的动作,这很不寻常。 在如今市场份额不断缩小且利润率得不到提高的情况下,破产只是时间问题。 沈大海系不投钱只投人是想做什么,总不见得是要准备好好经营这家企业。 忽然,灵光一现,雁思归捕捉了个准。 没准,沈大海系的确是想利用这么个壳子把沈峰掏个空,从此另起炉灶了。 就在雁思归冥思苦想的时候,沈铎正在酒会上揽着林婷婷的腰推杯换盏。林许州是体制内的人,过生日不宜大操大办,便假借她夫人举办美术展的由头将酒会定在了画廊里,但来的人都心知肚明。林婷婷事先没和沈铎讲具体是什么酒会,小心思就是想让沈铎见见他的父母,然后当着众亲朋好友的面承认两人的关系。沈铎怎会不知她的小伎俩,也不拂她的面子。来的人中不乏许多世家千金,熟的不熟的林婷婷全请了个遍。林婷婷穿着一袭LV夏季新款抹胸裙,酥胸半露,挽着沈铎恨不得挂在他身上向全世界炫耀这是我的男朋友,虽然面上云淡风轻、谦虚有礼,可眼角眉梢字里行间的趾高气昂和洋洋得意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众人虽然表面上曲意逢迎,赞叹林婷婷真是魅力四射居然能将沈家的公子拿下,可心里全都在吐槽有什么好骄傲的,要是她们能和沈铎早点认识,也能拿得下沈铎的芳心,其实就是羡慕嫉妒恨罢了。 “沈哥哥”,林婷婷挽着沈铎逛完一圈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停下,“我没有提前和你说清楚,你怪我吗?” 沈铎唇角含笑,灯光下一双深邃的眸子黑曜石一般温柔又多情,在一众艺术品气息的烘托下,看着林婷婷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叫林婷婷小鹿乱撞,脸蛋通红,“我们这样的关系,不需要多做解释。” 林婷婷咬着红唇,眨巴着含水的眼睛,故意娇嗔道:“我们什么样的关系啊?” 沈铎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耳尖,暧昧道:“你说呢?” 林婷婷瞬间脸红得滴血,垂下头,与他十指交叉,半个身子靠进他怀里,“讨厌。” 不远处一直在注意着两人的林许州夫妇见状,嘴上道年轻人真是不顾场合没有半点矜持,心里却对沈铎今晚的表现十分满意。 沈铎揽着她,心里却在想雁思归的事情。 刚好宴会结束的时候,收到了医院的检测报告。第一次地,他点开文件的手有点抖。一堆医学术语,他只看到了“假两性畸形”五个字。沈铎没耐心仔细研究,直接打给了医生。 “普通认知上来说,人的性别只有男女,但是从染色体上来说是男、女、偏男、偏女、双性人五种性别。偏男和偏女属于假两性畸形,双性人是真两性畸形,雁先生体内SRY基因出现了突变,在形成睾丸的同时不抑制卵巢,发育出了两套生殖器官。”医生解释道。 沈铎拿烟的手不由得轻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控制自己不由自主想拔高的嗓音,道:“怎么可能,他下面又没有女人的东西。” “假两性畸形人体内的卵巢和睾丸都有分泌功能,但外生殖器多为性别不明,可能表现为男性,也可能表现为女性,主要是由体内的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的水平决定的。如果雄性激素占优势,那么就表现为男性,反之,则表现为女性。雁先生的情况是体内雄性激素占主导,所以第二性征表现为男性,虽然女性外生殖器发育不完善,但是拥有卵巢。” 医生不带感情地解释完,沈铎脑海瞬息万变,他静默地夹着烟,白色的淡淡烟雾将他的神色缭绕得晦暗不明。 “沈先生?”医生迟迟没有得到回答,唤了一声。 沈铎喉结滚动,掐灭了手上的烟,沉沉道:“他这种情况,能怀孕么。” “……如果选择女性的话,最好的手术时间是在患者青春期的时候,尽早切除睾丸可以让卵巢发育成熟,现在动手术的话……我们也不敢保证。” “他母亲也是双性人。”沈铎道。 “这……说明雁先生的染色体异常状况可能是来自于他的母亲,但如果雁先生的母亲本身是偏女,又或者是及早动手术使卵巢发育成熟,那么雁先生的情况是不能类比的。” 沈铎挂断了电话。 突然想见到雁思归。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 如果告诉他这件事他会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呢。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庄可可,她还会对他念念不忘吗。 沈铎到达雁思归家门口的时候,还是凌晨两点。隔着门都能听到狗的叫唤,在静谧的夜里喊得人心惶惶。沈铎掏出钥匙,这是上次他拿到雁思归的东西让人配的,打开了房门。 卧室内,雁思归被傻狗的叫声从睡梦中唤醒,看见傻狗站在卧室门口冲着外面狂吠,知道肯定有陌生人闯了进来,于是悄无声息地从床头拿起了电击器,就在这时,门把手转动,傻狗一个飞扑向来人突袭,来人似是早有准备动作飞快地往狗嘴里塞了什么侧身一闪,傻狗扑到走廊去,那人顺势闪身进来拍上了门隔绝了狗与他的主人。 雁思归看清楚是沈铎之后,愕然过后眼里冰冷一片。“你来做什么。” 雁思归坐在床上,长发蜷曲,眼罩还挺在额头上,夏日轻薄的睡衣露出大片美丽的风光,蜂蜜般浓稠的灯光像是给他加了滤镜,在这小小的充满着雁思归气息的卧室里,给人一种温馨柔和的感觉。沈铎从T市横跨数百公里到K时,奔波了一晚上的兴奋、疲乏和焦躁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全都安宁下来,就像是加班到深夜回家看见妻子还在等自己的丈夫一般,内心涌上温柔和甜蜜,心湖荡漾得他觉得晕眩又绵软,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雁思归与他相反,不知他的自作多情,眼里心里全是冷冽至极的憎恶和恼恨。看见他礼服都没换的样子,不觉得风尘仆仆,只觉得他急色下流。 沈铎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将他拥进怀里,头埋在他的颈窝深嗅他的香气,喟叹一声:“雁雁。” 雁思归攥紧了手中的电击器,很想给他一下。与此同时,他又闻到了上次那种香水味。 “我明天还要上班。”雁思归道。 沈铎愣怔一瞬,随即咬了咬他的耳垂,笑道:“现在不做。”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还是大晚上的闯进来。”雁思归嫌恶道。 沈铎的心情正好着,也不计较他这冷冰冰带刺的话,抚摸着他背后柔顺的长发,眼神柔软得能化出水来:“想你,就来了。” 雁思归推开他,道了声他还要睡觉,戴上眼罩就背过身去了。沈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起身去了浴室,然后挤在他身侧躺下将人圈进怀里,雁思归不耐地推开他,最后被沈铎警告再动不介意现在就来几发,随即安静无声。沈铎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后脑勺都觉得可爱。 沈铎是沉沉地睡了,雁思归却如芒在背。以前他昏过去了不知道,但这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与敌共眠。黑夜给了一切阴暗以庇佑,包括雁思归的内心,那些阴暗疯狂的想法一个又一个滋长蔓延,叫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万籁俱寂,他的心跳如擂,就在他准备动作的时候,沈铎突然动了动,收紧了双臂。雁思归最终只是背对着他,没有动作,也无法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沈铎这一觉睡得很深,以至于他早上六点就醒了,感觉身心舒畅。雁思归的公寓当然比不上他的豪宅,隔音不好,可以听到窗外的鸟叫声,大爷大妈的晨练声,和楼上楼下走动做早餐的声响。这让沈铎一瞬间有些恍惚,仿若回到了18年前雁桥霜还在,他们还没回到沈家的时候的光景,吵闹的清晨,开始一天忙碌的人们,充满了生活气息,为了给雁桥霜治病,沈铎小时候曾经跟着他们在各个地方飘飘荡荡,不记得听过多少早晨呼喊的方言,不记得见过多少特色的早餐摊子,那种温馨忙碌的感觉随着回到沈家早已被尘封在记忆里,偶尔被雁思归唤起,居然还很鲜明。 沈铎将人翻过身面对面拢进怀里,悄悄地摘掉了他的眼罩,想等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和他说一声早安。 时间每过去一秒,雁思归就有可能在下一秒醒来,沈铎的心跳居然因此微微加快。 睫毛扇动两下,缓缓抬起薄薄的眼皮,干干净净又带着刚醒的朦胧,就这么撞进了沈铎的眼里。 “早安,雁雁。”沈铎道。 雁思归刚醒,头脑还不甚清醒,就那么懵懵懂懂地看着沈铎,没有冰冷没有恨意。 沈铎唇角轻盈地上扬,那天在E国的江边,他盼望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雁思归反应过来,唇线崩得平直,没问他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个姿势,推开人起身去了浴室。沈铎打电话叫人给他送来一套衣服和洗漱用品,没一会儿就被人送了上来。 雁思归对他视若无睹,洗漱完去了厨房,打开冰箱把东西拿出来做三明治。傻狗看到这位不速之客还没走,主人也没赶他的意思,便不再狂吠,照例黏黏糊糊地跟在雁思归的脚边期待他投喂。 沈铎跟在他屁股后面,撑着长腿靠在厨房门口的吧台上盯着雁思归的忙活的背影看。 那种从昨天晚上就一直萦绕不散的温馨甜蜜的感觉又翻腾起来。 “小媳妇儿”这几个字突然涌上他的脑海。明明小时候一听到就会暴跳如雷的词,现在却叫他咂摸出甜甜蜜蜜的滋味儿来。 小媳妇儿,沈铎的小媳妇儿。 沈铎盯着雁思归的背影,勾起唇轻笑了两声。然后晃晃悠悠去了浴室。 雁思归的确知道沈铎在盯着自己看,如芒在背,但他自是不知道沈铎内心这番脑补。趁着沈铎去浴室的时候叼着三明治和一袋牛奶就走了。 雁思归关门轻手轻脚,沈铎在浴室水声哗哗未曾察觉,等出来看见只剩下一条对他虎视眈眈的狗,不觉失笑。冷冰冰的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