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鱼肚偷
梅芍面前的白盘里,呈上一份木鱼糕,暗红色,微有异味。她面不改色,捻起碗中的白勺搅破一个口,木鱼嘴中流出半是凝固半是流体的鲜红的汁迹来,她低头尝一口,在嘴里颇有味道地嚼一阵,又吐出来在地上。 “成色不好么。”她微微抬眼看下一旁的女使。 “是,现在这年头,陛下不能跟十多年前比了。” “哼,本宫可不信。” “……” “就是杀光男人,还怕没有个好成色的?” “陛下,您知道的……” “啊,那事我自然是知道。” 梅芍轻蔑地看看盘中映出的自己血红的脸,最终还是一勺一勺地吃下了那块木鱼糕。 “给公主送去两块,要最好的滋补。” “是……” 梅芍起身,低眉瞥一眼老女使。 “那小丫头最近干什么呢?女医去看了么?可有什么迹象没有?我也是行将退位的人了,这事不能不着急啊。” 老女使应付着笑笑。 “梅将军看得紧吧?”梅芍盯着老女使长满老人斑的脸。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梅芍笑一下,又轻轻地安顿道:“公主要是不吃,就给她搅碎了泡在茶里,无论如何,逼她吃了,不然身子怎么受得住。” 老女使点点头。 梅芍离了桌子,手指摸在沾了一线血痕的嘴角,微微一笑,食指按在上面,按出一个清淡的血印。 “说到底,还是没有那个男人的美味呵,毕竟么,每个女人命里那样的男人,也仅此一个。” “吃珍珠,吃珍珠吃多了也是会醉的呀。”繁梨在一边劝着梅苔,一边言笑盈盈地眨着一双媚眼,风情万种的样子。 梅苔抓起一把妆奁里的珠子就灌进嘴里。 “哎呀,梅将军可要赔死我多少好东西!”繁梨又是笑,“不如,叫雪珠拿她的来抵账可好?” 雪珠在后面听见,瞪她一眼,继续擦着梅苔的铠甲,一面问:“大人是又要出征了?这次去多久?” 梅苔含混不清地:“是出征,去杀男人,杀光为止。” 她的两个女人嘻嘻笑起来。 “那可是很难办到的,就是大人神通广大,也不行呢。”繁梨笑得倒下身躯,横在梅苔面前。 梅苔烦躁地摆摆手。她的烦闷不在于别人,正在于她最爱的梅萼。就是不久前她得知一个消息,也是红宫里最为重大的一个消息,就是梅萼有了身孕。而她,梅苔,是知道内幕的唯一人。有几夜梅萼回来得特别晚,梅苔问她,这才知道她是与那个男孩幽会去了。“你不怕神女发现?” “那有什么?我们在最隐蔽的地方,就是红鱼馆,那里平日里都没人去的,只有出了大事去敲木鱼的时候母亲才去。我们正好在那里……”少女的脸上飞起娇羞而可人的红彩,如两只翩翩的红蝶落在脸上。 “他爱我,我也爱他。” 梅苔不愿意跟着她口述的思路去一遍遍想象那些情节,但她只知道她是犯了规矩的,那是红宫里最不堪,最肮脏的秘密,现在被梅萼玩转在手里,玩得炉火纯青,分毫不可怕起来。梅苔咬着嘴,她不知是哪一个夜晚,他与她结下了果实,红彤彤的,如果来日落地,必然是有声的。木鱼一样,敲起来砰砰砰砰。梅苔芳心全乱,她越发过分地吃起珠玉来,或在梅萼和那个男人可能幽会的又一个夜晚,独自一人在灯下下梅子棋,分不出输赢,最后把所有的梅君梅臣都吞下肚子里,两行清泪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滑下来,她居然觉得轻松自在。 正如梅萼不懂她的忧愁,她也不懂梅萼的欢心。 梅萼与凌寒度过十多个那样难以忘却的夜晚。红鱼的巨大的肚是他们隐身的好场所,即使有女官打开红鱼馆的门查看也查不到他们,更为他们平添一份惊险和刺激,一同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来。梅萼将自己深深寄托在凌寒身上,不论是灵魂还是身体。她常会在那幽秘的所在因为幸福与痛苦并存而呻吟出声,她在他那里得到的爱远比红宫里任何一个女人给她的要多,不光是身体上的爱抚,更有心上的宽慰。凌寒懂得她的痛苦,知道她走不出深重的红宫的大门,是多么绝望的感受。他的呼吸在她耳边吞吐,让她耳根热得发痒灼烧,他的坚实的双手温和地扣住她酥软的、缀着桃花的、稳稳扣在身上的白碗似的双乳,让她心下翻滚起甜蜜的慌乱。她也知他身为红鱼国的男奴所受的苦楚,知道他父亲的遭遇、他的月牙伤口的来历、以及他对她由感激升华的爱恋,他与她一样,他们对于“外面世界的爱”都是懵懂无知、无比陌生的。他的“外面”是“红宫”,她的“外面”是“红宫之外”。然而机缘巧合让他们相遇相爱,他们彼此爱抚的同时,更像是一种对“外面”的探索,更是一种残缺的肉体和精神的填补,好像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是完整的,不受任何摧残的。好像唯有他们相爱,他们才能真正感到自己分寸的呼吸。爱在“里面”,被爱在“外面”。他们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被残酷的时代割裂开来,他们可以因为彼此相爱而运作结合到一起,从畸形的“里面”长出来,长到“外面”来,长成两棵花叶接在一起的树,互相拥抱和亲吻,像亚当和夏娃在最初偷吃禁果那样既兴奋不已,又在肉体的爱恋如潮水般褪去后归于宁静和平淡,而不去想任何可能的结果。 梅萼在心爱的人怀中沉沉杳杳地睡去了。梦中她坠入寒窟,但觉周遭清凉,宛如盛夏里丝带一样浮动着的柔和的风。她像是坠入水中,周围都是红的鱼,游动翻搅着,在她身边缓缓地飘过——又像是在空中——她伸手去抓其中的一只红鱼,那鱼抖抖鱼鳍一跃而起,撕破水面冲出来,化作那只停在他手心间的红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