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杀意
“初冬,门口有个阿姨找你,说是你的干妈。” 午休时间,教室人不多,安安静静的。初冬从书里抬起头,站起身。 爱花找来了他的学校。她瘦了许多,本就纤小的身材又消减一圈,一身西装裙几乎显得空荡。妆容遮住她的憔悴,那双凌厉刻薄的眼睛瞟向初冬,带点恶狠的意味。 “我们出去说。”爱花冷冷道。 这里是教学楼侧面,临一片草坪,三面环楼,视野不算开阔。初冬站在栏杆边,温和道,“爱花妈妈就在这里说吧,我待会儿还要回教室写作业呢。” 女人盯着他,初冬乖乖站着,一身简单清爽的校服,皮肤白皙,十足的学生模样。 爱花开口,“那天我插在电脑上的蓝色存储器,是不是你故意拿走的?” 初冬懵懂问:“什么存储器?” “我说我在准备上台演说,晚上在酒店举办活动,徐锐也会去,你听到了,然后拿了我的存储器!”爱花恨死了初冬这装作无知的面孔,仗着这副清纯的皮囊在她们身边装腔演戏,没想到竟是个坏水胚子!“你故意接近他,想陷害他!” 初冬背着手安静站立,温声说,“那天吗?是秦妈妈不小心把存储器收进了我的书包,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不,你把我们都骗了,你早就想好这些事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初冬可怜巴巴地望着女人,“你们对我那么好,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而且我为什么要陷害徐叔叔?我原本不认识他,是他拦着我,硬要我的联系方式。” 爱花气急攻心,只想给眼前这张脸甩一耳光,然而不远处的楼上还要学生趴在栏杆上偷偷看他们,爱花举起手又放下,恨恨看着初冬。 徐锐被公司辞退,老婆要和他离婚,流言在外头漫天飞,最着急的只有爱花。她四处托关系打听,见了徐锐的委托律师,才知道害得徐锐被关看守所的竟然是那个初冬!这看似蠢笨的小孩竟然这么久以来瞒着所有人和徐锐来往,最令爱花愤恨的是,他竟然真的骗到了徐锐。 徐锐喜欢这个小孩。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爱花嫉妒得无以复加。熬走了一个赵倩,又来一个赵倩的儿子!简直像中了诅咒,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得到徐锐的一分喜欢。她怀念一开始进公司的时候,她来自小地方,刻苦读书留在大城市,徐锐说她有能力将她留在自己部门,一步步将她提拔上位,爱花感激徐锐,爱这个男人,不介意他有妻有女,只想陪伴在他身边。 爱花捏紧口袋里的录音笔,开口道,“你觉得徐锐抢了你妈妈,害得你父母离婚,所以你想报复他。” 初冬回答,“爱花妈妈,我根本就不知道徐叔叔和我妈妈的关系,爸爸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事。” “你一到周末就来我家,总能听到我和秦萍的只言片语!” “我没有,真的没有......”初冬无助望着她,“就算爸爸和妈妈离婚,我又能做什么呢?从小我就没有家,如今爸爸将我找回来,他肯养育我陪伴我,我感激不尽,怎么会还去想这种可怕的事情?” 爱花终于意识到初冬的厉害。这个小孩太聪明,太会伪装自己了。这副清纯与脆弱残缺的外表掩去了他所有的真实想法,他精准在她们面前控制言行举止和神态变化,她甚至找不到一丝漏缝。 他从哪学来的?冷意爬上爱花的后背,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你就是这么在警察面前胡编乱造的。”爱花挺直腰背,撑起酸软的脊骨,冷声说。 初冬握着自己手指,声音柔软,“我说的都是实话。” 爱花冷静问,“你是不是需要钱?要多少,你说。” 初冬红了眼眶,“爱花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我不需要钱,我只希望坏人能得到法律的审判。您不知道吗?徐叔叔给我下药,他想侮辱我。您为什么要这样为他说话?” 爱花怒道:“是你一步步勾引他!” “爱花阿姨难道喜欢他吗?”初冬露出不解的神情,“喜欢那种男人,是很可怜的。” 初冬看着爱花,轻轻开口:“我们没有话好说了,再见。” 离初冬的中考越来越近,吴岳总怕初冬学习学多了闷得慌,一到周围就将小孩带出门去玩。初春天气尚冷,趁一天阳光好天暖和,父子俩去森林公园踏青。初冬一早准备好食物,认认真真将水果和蔬菜切好码进饭盒,肉煮熟调味再切块,放进另一个饭盒,还学着视频捏了日式的饭团与蛋卷,再带上果汁和小零食若干,一块餐布。他兴致勃勃忙来忙去,提着一个大篮子钻进吴岳的车,半路又下车进了路边一家花店,半晌抱出一小束白色矢车菊回到车里。 吴岳笑他,“还怪浪漫的。” 初冬说,“因为是约会嘛。” 森林公园有不少人来野炊,吴岳开车寻到一片临湖草地,车就停在路边。再往湖边走人就越多,两人干脆就地铺上桌布,正好旁边生一棵大树能遮荫。初冬从食篮里一样样往下拿,把矢车菊的花束拆开,花摆在桌布中间,调整位置,讲究得不得了。 吴岳坐在一旁看稀奇,“摆得这么整齐,待会儿吃东西的时候还不是要弄乱?” 初冬自个儿忙活,说,“起床把脸洗得那么干净,出门一天还不是要变脏?” 吴岳乐了,伸手揪他的脸,初冬被揪得哼哼,捉开男人的手,小小亲了一下。 他们没有表现得太过亲密,在外面他们依然是父子,人多眼杂,初冬懂事得很,从来不添不必要的麻烦。有时吴岳在外办事太忙,初冬实在想人,也只是溜到吴岳办事地点附近的奶茶店里乖乖等着,直到爸爸忙完来找他。 饭盒食材丰富,大半都是为吴岳准备的。吴岳体格壮,饭量大,三两下就吃光一大盒牛肉和西兰花,又吃了两块饭团和蛋卷。初冬的厨艺一天比一天精进,每天放学回家都先为吴岳准备好晚饭,周末则花样更多。越往后吴岳越是不爱在外头呆,只天天盼着忙完回家吃冬儿给他做的饭。 吃饱喝足,两人一起去湖边散步。后初冬走累了,回到车边躺在桌布上小睡,吴岳拿自己外套盖着他,坐在一旁守着。 他们在湖边玩了大半个白天,直到午后才开车返程。 赵倩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她上午辞去了在银行做文职后勤的工作,那是爸妈介绍给她的,她做了一个星期后嫌工作忙又赚钱少,干脆辞了职。从前她在原公司的时候不需要做很多事,拿的钱多,吴岳护着她,徐锐养着她,她过得比谁都滋润。 如今一朝跌出温室,赵倩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养活自己。她愈发敏感,易怒,不愿见从前的朋友,窝在父母家里打发时间,空闲就去酒吧喝酒、跳舞,和男人调情。 赵倩喝了一下午酒,就在包厢里睡了一会儿,后昏头昏脑拎着包到停车场找自己的车。走到车边时,旁边有个年轻小女孩路过,见她一脸醉相,对她说,“阿姨,您找个代驾吧。” 赵倩转头对人发火:“你多大了?叫谁阿姨!” 女孩吓一跳,嘀咕“有病”,挽着同伴跑了。 赵倩黑着脸坐进车,发动车子驶离停车场。傍晚时分,路上车来车往,赵倩心情不爽,不耐烦汇进车流,往爸妈家的方向开。 她正开车,目光忽然注意到路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家小吃店门口,吴岳高大的背影站在摊前,正与人说话。赵倩眼前一亮,然而下一刻吴岳接过一碗吃食,侧过身,小孩站在他面前,踮着脚要去吃碗里的东西。 赵倩的呼吸急促起来。 吴岳拗不过初冬缠着他想吃小吃,把车停在路边找到一家小店,买了份煎饺,还有一份米粉正在锅里炒。他夹起一个煎饺吹了吹,喂到初冬嘴边,初冬就牵着他的手腕一口一口吃。 赵倩浑身的火气都即刻烧了起来。她死死盯着那两个人,吴岳低头对小孩笑的样子分外刺眼,而那个孩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灾星,没有性别的怪物,害得她再也不能生出第二个孩子,失去和吴岳复合的机会,生活糟成一团。他根本不应该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不该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酒精被恨意与妒火点燃,烧红赵倩的眼睛。她看着那两人亲密地提着小吃袋子,那小孩的手里竟然还抱着一捧花,凭什么他能得到吴岳的宠爱?一个被从孤儿院捡回来的人,短短一年就被养得如此晶莹玉润,抱着花的模样安宁单纯,半点阴霾也没有。 那本该是她的。赵倩恨得咬牙切齿,那都是她的人生! 一阵轻巧的风吹过,初冬怀里的矢车菊被吹散一朵,飘飘悠悠落向马路中间。正是绿灯,初冬望着花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被身后吴岳喊住,停了下来。 赵倩的车已经靠近斑马线。那一瞬间心中所有阴暗的情绪被不知名的火星引爆,她的脑海里疯狂刷过一个念头:让那个怪物消失! 高跟鞋猛地踩上油门,引擎声刺耳炸开,车冲向初冬! 刚刚停下脚步的初冬回过头。 “冬儿!” 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饱含震怒与惊惧,发了疯的车头冲到他的面前,一切画面的流逝在瞬间放慢拉长,紧接着他被一股大力推开,摔滚到地上。 “砰”的一声肉体撞在铁皮上的声音,刹车声响彻整条街。初冬摔出两米开外,眼前昏黑,大脑里剧烈地耳鸣。 他的手被地面狠狠刮破皮,发了病一般地颤抖,瞳孔怔怔放大,心跳一瞬间几近停止,后疯狂跳动起来。 “初冬!” 记忆里轮胎擦过地面的尖锐声响再一次刺进初冬的神经,他被奋力推开滚到地上,回过神时回头去看,女人已躺在很远的血泊之中。铁皮的猛烈撞击扯碎了女人柔软脆弱的腰肢,它们骨肉分离,流出肠子和脏器。 尖叫与哭泣都是尘间混乱的喧嚣,它们离初冬远去。 “原菲。” 初冬跪下来,卑微地弓着背,看着女人被血淹没的美丽脸庞,茫然叫她,“妈妈。” 他想把女人捡起来,放进一个干净的地方拼回去,这样才能把人摇醒,好要她重新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和自己说话。 可原菲不会再与他说话了。她留在了那一瞬呼唤他名字的时间缝隙之中,从此不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往前。 掺着灰尘颗粒的空气猛然灌进初冬的肺,他从噩梦惊醒,立刻回过头。吴岳摔在路边,身体被马路牙拦住,路人纷纷围上去,有人已经报警。 义肢摔坏脱落,初冬跌跌撞撞爬向吴岳,柏油路磨破他的手和膝盖,他扑到吴岳面前,见男人清醒着疼痛抽气,看见他还试图把自己撑起来,“冬儿,你有没有事?” 初冬发着抖抱住他,“不要......不要动。” 男人熟悉的气息和体温将他的灵魂拉回身体。初冬喘息着,竭力摆脱脑海里不断浮现与现实重叠的梦魇画面,心跳平复后,他转过头,目光越过人群,锁定那台车。 斜阳如烈火燃烧,照出路面之上每一粒飞卷的尘埃与碎石,灼眼的红光肆意浸透人声喧哗,隔着一层车前窗玻璃,惊慌失措堪堪酒醒的赵倩看到那个小孩的眼睛。 壮丽的夕阳赤霞倒映进那双雪亮的眼眸,光撕去全数伪装,崭露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