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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人头攒动,吴岳刚办完事从批发街出来,正待回步行街的服装店铺那边,口袋里忽然嗡一声,来了消息。 他拿出来看一眼,是来自秦萍的短信。他本想把手机放回去,然而短信显示的摘要内容令他的动作停顿。 吴岳走到人流稍少的僻静地方,皱眉点开秦萍的短信。 [吴岳,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短信内容古怪,出于顾虑,吴岳回复,[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手机很快又嗡的一声,消息跳出来,[红枫路常春花园酒店A5017。] 接着第三条消息跳出。 [我们来谈谈初冬瞒着你的那些秘密,如何?] 长春花园酒店,吴岳来到A5017房间门口,按响门铃。 门从里面打开,吴岳面容平静,走了进去。 房内有女人身上可口的香水甜味,秦萍为他打开门后款步走到床边,转过身。她今天穿一袭v领长裙,长发披散,高跟鞋鲜红明亮,艳美得不同寻常,往日她的着装总偏素净,因起教师的身份也不化浓妆,不佩戴过多首饰,比起妩媚妖娆的赵倩,抑或是气势逼人的爱花,她总显得温和中庸,不引人注意。 女人柔情望着吴岳,“你能来,我好高兴。” 吴岳观察着她的神态和举止,判断秦萍此时的精神状态。他站在玄关处,问,“你想谈什么?” 秦萍抚过沙发椅背,温柔笑着,“坐下说?” 吴岳没有动,秦萍好脾气地妥协,“没关系,你愿意来见我,我就满足了。” 她慢慢走到吴岳面前,直到两人只剩一步的距离。秦萍仰起脸望着吴岳,目光充满爱意,“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都过得好幸福。你的身边终于没有别人,你总算愿意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我可以照顾你,陪着你......就像当初嫁给你的是我一样。” 吴岳终于捕捉到了自进房间起那一丝不对劲的来源。他意识到秦萍身上发生的变化,一种虚假的幻想笼罩着她,令她发生了扭曲。吴岳尚不能确定这是秦萍刻意的伪装,还是真的出现某种问题。他不曾了解过秦萍,无论是高中时代还是如今。 “秦萍,如果你遇到困难,我可以尽力帮助你。”吴岳说,“你有家室,有份好工作,你要珍惜。” 秦萍望着他,目光直直的,美丽的脸变得僵硬,又很快柔软下来。 “没有了。”秦萍笑着,鲜红的唇弯起奇怪弧度,“我什么都没有了,吴岳,所以我来找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吴岳皱眉,刚想询问,秦萍就轻轻转过身,长裙摇开涟漪,像朵烂花。她回到床边,转身望着吴岳,那双眼睛中出现的某些特质,让吴岳的身体本能进入警戒状态。当兵多年磨练出的嗅觉让他在危险面前下意识警觉,但对象是秦萍,又让他有一丝疑惑。 秦萍背对着光,精致面容笼上一层淡淡的暗。她轻声开口,“吴岳,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叫初冬的小孩,并非你的亲生骨肉?”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纷纷离开教室。初冬坐在座位上收拾书本,一个女生抱着张卷子走过来,小心翼翼问他,“初冬,我可不可以问你一道数学题?” 女生戴着副眼镜,学习刻苦却不得要领,平日只独自窝在座位上学习,今天最后一次初三模拟考出成绩,她捧着卷子一个人哭了一会儿,就过来找初冬。 她从来没有和初冬说过话,因为初冬很安静,不大与人来往,又漂亮得太过夺目,叫人不敢靠近。但初冬是年级第一,她只得鼓起勇气尝试找上初冬,怯怯地说:“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我总是做不对......” 初冬放下书包,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请坐。” 女生受宠若惊坐到他身边,傻傻看着初冬白净的手指握起笔,在雪白的草稿纸上为她进行讲解和演算。初冬的字灵动润泽,赏心悦目,难怪老师每一次都拿他的高分作文去张贴在年级展览板上。女生闻到一阵淡淡的香味,像一朵花天然纯净的味道,她不禁红了脸,心想难道双性人身上都会有这么好闻的味道吗?学校里的双性不算多,初冬是他们班上唯一一个。自这个安静的转校生第一次出现在这个班上,女生对双性的印象就被这样一个强烈而鲜明的美丽形象打上印记:双性就意味着雪白,静美,无暇,即初冬。 女生不知自己这战战兢兢的态度可称之为崇拜,对太过陌生和美的事物,人的心往往跨过好奇与是非,只剩大脑空空的感叹。女生虔诚正襟危坐,努力想听明白初冬在讲什么,但她难以自控地生出晕眩,心脏飞快跳着想要偷偷看一眼对方离近的脸,又连忙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题目上面。来之前,她不曾想过自己会出现这种奇怪的状态。 “懂了吗?”初冬的声音温软清亮,惊醒女生。 女生感到羞耻,慌忙拿起试卷,“懂、懂了一些。” “如果还不太明白,这张草稿纸给你。”初冬把整齐写着演算过程的纸递给她,“我把过程都拆开,旁边标注了引用公式和知识点,你可以慢慢看。” 女生红着脸,接过草稿纸对初冬鞠躬,“谢谢,对、对不起......我......谢谢你这么耐心。” 女生飞快跑开,回到自己的座位。如今那印记里又含入智慧与温柔,她晕晕乎乎,满脑子是初冬好听的声音和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她认认真真把初冬递来的草稿纸和试卷放在一起,叠好,珍惜地夹进课本,放进书包。 学校有自选晚自习,初冬从来不上,老师看他成绩优异,腿脚不便,对他不作要求。今天初冬依旧早早回家,在超市里买了芋头和猪骨,回到家里炖汤。他切好芋头和生姜,把剁好的骨头洗干净,焯水,过火,一齐放进紫砂罐里炖煮。 他换上舒服的睡衣,进房窝进床里,随手从床头拿过一本书,牵起书签绳继续看。 晚上七点,初冬去厨房看过两次汤,出来时看到墙上的挂钟,拿出手机给吴岳发了一条消息。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 他软软趴在床上,小腿无聊地轻晃,摆弄自己的手机,像等待着主人回家的猫懒懒趴成一团,长长的尾巴摇来卷去。 晚上八点,夜笼罩大地。吴岳站在自家门前,感应灯一片黑暗,他握紧手里的钥匙,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吴岳皱眉看着秦萍,表情不悦。 秦萍说,“你不觉得他很古怪吗?这么小的孩子,半点小孩的样子都没有,他哪一点像小倩?他更一点都不像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种——简直像个怪物!” 吴岳平静看着秦萍,面容稳定、严肃,还有一丝冷淡,“抱歉让你失望了。在最开始接回初冬的时候,我已经征求他的同意与他做了亲子关系鉴定,我们确认是亲生父子关系。” 秦萍怔怔看着吴岳,半晌惨淡笑起来,“好,你爱自己的小孩,我明白,你就是这样的男人......” “如果你想说他过于早熟,我也了解。”吴岳说,“这世上并不单单只有他一个小孩早熟。” “早熟?”秦萍发出一声尖锐的嘲讽,她开始无法维持温和与矜持,她焦躁地在房间来回踱步,扶着桌子喘气,恨恨看向吴岳,“你知道他背着你做过什么事吗?他就是个——他就是个披着皮的怪物,他要害死所有人!他也会害死你的,吴岳!因为你们抛弃了他,这一次是赵倩,下一次就是你!” 吴岳脸色剧变,“赵倩怎么了?” 秦萍惨白着脸,鲜红薄唇勾起,阳光冷冷照在她扑满粉的脸上,一把嗓音因绝望而变得嘶哑尖锐—— “赵倩死了!” 吴岳闭上眼深深呼吸,拿起钥匙打开门。 暖光倾泄,吴岳反手关门,上锁。屋里飘着骨汤的香味,初冬从房里探出脑袋,轻快走过来,“怎么不回我消息呀。” 他伸手抱住吴岳,仰起小脸想亲一亲爸爸。吴岳把人抱起来,初冬就笑着搂住他,软软亲一口他的脸。吴岳把人抱进卧室,放在床上。 初冬乖巧坐在床边,抬头望着吴岳,眨眨眼睛端详男人的神情,抬手轻轻放在吴岳的裤腰上,手指轻抚过腰带扣,温声开口,“爸爸现在想要吗?” 吴岳握住初冬的手,力道不容置疑拿开。初冬愣一下,不解看着吴岳。 他的眼睛极具迷惑性。天生圆翘,大而盈润,充满可爱和纯真的质地,像十一二岁小孩透亮没有阴霾的眼珠,笑起来时更如早晨的花朵绽开,洒落新鲜的水珠。 这双眼眸的背后在想些什么心事?吴岳原本以为自己终于明白,如今看来,他还是无法真正理解。 “赵倩......死了?怎么可能——” “是真的、是真的!那天小倩把我约到酒吧,她和我大吵一架,说我勾引你,可我......可我只是喜欢你,这么多年来我什么都不敢做,她怎么能这样指责我?后来我离开酒吧,可我不放心小倩,怕她一个人喝多不安全,就一直等在门外。我亲眼看到她从酒吧出来,她喝多了,摇摇晃晃的,然后就从楼梯栽下去......那天是晚上,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初冬,他腿上的义肢,我不会认错,他就站在赵倩身后......” 秦萍剧烈发抖的声音在吴岳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我看到小倩满头的血,初冬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 吴岳回过神来,一口气提上嗓眼。他松开初冬的手背过身去,心脏在胸腔重重地跳,心想不对,他不相信。 初冬在他背后困惑地唤一声,“爸爸?” 吴岳转回身,盯着初冬,双目隐有血丝:“16号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我在家里,那天你回得有点晚,爸爸。”初冬担忧看着吴岳,“怎么了吗?” 吴岳紧按着鼻梁,声音沙哑开口:“我问你,这段时间你为什么和秦萍走得那么近?” 初冬的表情发生变化。他淡下神色,眼眸垂落,双手平静交握放在腿上,“她总是联系我。” “你把她往家里引,叫上我和她一起吃饭。你说不喜欢她,又让她在我身边晃。”吴岳感到理智正在从身体中飞快流失,因为初冬的冷静和不为所动,“你做这些,是为了挑起她和赵倩的矛盾?” 初冬偏过头,声音很轻,“是秦阿姨告诉你的吗?” “回答我的问题。” 初冬垂着睫毛,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吴岳感到血冲上头顶。 从在丽华大酒店那个混乱的夜晚开始,吴岳早有感受——初冬与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孩都不同,他早熟得过分,笑容背后藏匿心思,胆大妄为,视道德和法律于无物,即使付出自己为代价也要达到目的。当吴岳回忆起更久以前,那时小孩所有看似纯真和懵懂的引诱,如今也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 “你有没有想过,他并非你的亲生骨肉?” “他就是个披着皮的怪物......” “他要害死所有人!” 吴岳站在初冬面前,身影如山笼罩初冬。他的声音低沉,“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 “赵倩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初冬倏然抬起眼眸,睫毛似惊飞的小鸟,让吴岳有一瞬的能够呼吸。但小鸟很快离开,初冬很快转过眼睛,背对着他面向墙,不再留一丝神情给他。 初冬的视线定定落在墙上,眼珠微不可见地抖动着。他陷入飞速的思考,在脑海中眨眼间构筑起密密的思维线条,线条飞快串联人物和事件,很快串起所有前因后果。他想自己接近了事情的真相,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秦萍比他想象得还疯狂,原来妒火竟是一把地狱的火,只要他丢进一滴油星,就能炸出这样惊艳冲天的火花。 他被捏住下巴掰过脑袋,男人低头看着他,目光充满令他着迷的怒火和痛苦,“回答我!” 构筑起的思维塔便在这样的目光中瞬间倒塌了。初冬怔怔看着吴岳,他可以说“没有”,然后献上可怜的理由要男人相信。但他曾在吴岳的怀里点头答应不再瞒着秘密,如今看来,他不该高估自己善于违背承诺的劣性。原本生命就是草芥,诺言又有什么重量? 可初冬看着吴岳通红的眼睛,他的思考停止,不能再继续。他看到吴岳的痛苦,于是也无法控制地感受到痛苦。他本只是想尝一口欲的滋味,试探一个从未见过的心,抓一个谁都想抓的人,谁想到会抓到一个名为爱的宝盒? 宝盒真是美好的珍品,收纳世界的光和暖,让他也不禁去追,一味望着光,忘记背后拖出的长长黑影。 那黑影才是他自己。 他想要宝盒,但心中恨意也深种,他想把恨都清理,让所有觊觎宝盒的人都消失,这有什么错?可他的爸爸却痛成这样,要他不得不艰难地望向自己的内心,看那里是否真的如此腐烂。 如果他撒谎,就再泼一层烂泥;如果他坦白,就撕开薄膜,给吴岳看一切。 吴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初冬,你看着我,说话!” 初冬从过往迷蒙的大雾中醒来,润泽的眼睛出神看着吴岳,渐渐落下一滴泪来。 “有。” 初冬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