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裴淮桉低头看一眼衣服,没露出惊讶的表情。其实初次见面时,他已发现他们都穿长袖衫。 周元缓缓开口:“我们都穿长袖衫,我们同病相怜,不是吗?” 裴淮桉一愣,同病...相怜?他隐隐猜测出同病相怜的含义。 周元却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一小截手臂,看见皮肤上熟悉的痕迹,裴淮桉倒吸了一口凉气,果不其然,与猜测一模一样。 眼前这条细白手臂上全是伤,触目惊心的丑陋疤痕像鱼鳞一样密,狭长的、溃烂的、结痂的,新伤与旧伤一时难以分辨,身与心皆伤痕累累,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的疗愈和复原。 原来,同病相怜竟是此意,裴淮桉的内心狠狠颤抖了一下。恍神间,他想起顾崎明,想起抑制剂被摔碎那一夜,顾崎明下手狠重,恨不得他皮开肉绽骨头碎,皮肉之苦最痛,时至今日,他依然能描摹出痛苦。 周元看向天堂鸟盆栽,语调平静甚至是温和地谈起疤痕的来历,听起来像诉说其他人的故事:“这些伤疤全是俞卫丞留下的,外人只知道他是骁勇善战的俞上将,只有我清楚他是一个暴君,一个烂人。这些伤,”周元指向其中三块疤痕,“是雷斯和你那次来访后新添的,尽管雷斯来访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我。” 忽然之间,裴淮桉心里难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他明白,这就是周元逃离俞卫丞身边的理由,仅仅这一个理由就足够。 他接触过的omega和beta都受过暴力对待,不幸的是,暴力对象不尽相同,而他们往往难以摆脱桎梏,包括他自己。 微风吹起周元鬓发,吹动衣袖,却无法抚平伤疤。他抓住裴淮桉的手臂,攥紧袖口,问道:“你求助过调解部吗?”等不及裴淮桉回答,他苦笑着继续说:“也对,调解部怎么处理求助你最清楚,更何况,现任调解部部长雷斯名不副实,根本不处理求助,求助也只是石沉大海罢了。” 裴淮桉双眉紧锁,无法反驳。 雷斯是一个利益熏心的alpha,体会不到omega求助的煎熬,他待裴淮桉尚且友好,只因为他背后是顾家。omega向「Omega互助福利会」寻求求助后,通常收到系统的自动回复:静候佳音。然而,杳无音讯,佳音遥遥无期。 “顾柏明知道顾崎明这么对你吗?”周元问道。 裴淮桉犹豫一瞬,随即摇摇头。 “那你还让他临时标记你?”周元从他身上闻到了顾柏明的信息素味道。 “因为...因为——” “因为你喜欢顾柏明。”周元接话道,虽然表情依旧平静,可裴淮桉却清清楚楚地从他的眼神中看见怜悯。 是的,喜欢,他喜欢顾柏明,裴淮桉十分确定自己的心意,但从未想过把顾崎明这件事告诉顾柏明。 周元继续说道:“喜欢?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你,千万不要把俞卫丞和顾柏明这一类alpha的话当真,他们所处的地位和环境,怎么可能懂得喜欢是什么,更无法真正理解你。曾经俞卫丞也对我说过很多很多情话,我从未信过,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提到俞卫丞,他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他不是那种alpha。”裴淮桉立即反驳。 这一次,轮到周元沉默。 说完,裴淮桉身形一顿,他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纵使他明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明白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明白两人交流最多的地点是床上,聊天鲜少,了解甚少,仅凭顾柏明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一片真心,他确信自己的判断。 等爱的人很多,他希望自己是下一个被爱的omega。 周元瞥了裴淮桉一眼,沉默片刻,神情忧伤:“我为何费尽心思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看到你和顾柏明一起做饭,突然想起初恋。外人只知俞周家族联姻,真相却鲜为人知——遇见俞卫丞之前,我是「ABO国际合作司」的预备司长,我的初恋是我的助理,彼时我们已交往四年,我们非常爱彼此,但好景不长,变故接踵而至。” 一场晚会上俞卫丞对周元一见钟情,他利用初恋威胁他们分手,俞卫丞用自己的方式掠夺周元,包括周元的光明前途与青春。 “后来我被迫嫁给俞卫丞,我的初恋出席了这场婚礼,他眼中含泪给予我最诚挚的祝福,那是我人生最后一次心碎。不仅如此,这个可怜的alpha被迫成为将士征战战场,他生死未卜。我真的...真的好想他。” 这是周元第二次在裴淮桉面前真情流露,他用力折下一枝鹤望兰花捏在指尖,定定地注视一瞬,转而划一根火柴点燃花瓣,微微火光中映出他变得阴鸷的眼神,花朵被火光吞噬,花瓣烧成灰烬。 从前情珍重,盼永恒,如今命运不堪,不能挣扎,难自拔。 “每一次发生那种事后,我都想杀了他,可是我的身体好痛,痛到只允许呼吸。强迫是爱吗?他是我五年来噩梦的主角,他自以为是的爱折磨了我五年...五年啊!我靠执念支撑活下去——自由,我只要自由。为了逃离牢笼,有什么不能拼尽全力做呢?我将像飞蛾一样扑向火,成灰入土也无悔。” “裴淮桉,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和上次见面一样,周元语气恳切。 裴淮桉认真听完,一时失语,他们终于继续上次未完的话题,帮或不帮。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简单的帮不帮的问题,有能力才可以做选择,而裴淮桉自认能力微弱。 于此,他感到惋惜与遗憾,惋惜周元的人生经历,遗憾自己澎湃的热情渐渐湮灭,而俞卫丞的权力太大,仅凭二人的力量...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三人的力量,即使如此,依然很难与之抗衡,这是一场注定输的斗争。 一时间,裴淮桉有些彷徨,沉默一会儿,他遗憾地说说:“实不相瞒,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何回应你的求助,今天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很抱歉,我不能帮你,你知道的,我身不由己。” 周遭忽然间陷入一片安静,蝉鸣声声响。 周元定定地看着他,发出一声冷笑,似乎早已预料今日局面。 正当裴淮桉等待周元接话时,他却率先转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裴淮桉只好默默跟在身后。走了一段路,周元忽地停下脚步,裴淮桉以为他在等他,快步走上前,只见他一眨不眨地直视前方,顺着视线望过去,猝不及防地发现站在阳台的顾柏明与俞卫丞正看着他们。 俞卫丞看着远处两个并肩走的omega,微微颔首,对顾柏明说:“我本来不想周元接触裴淮桉,毕竟他曾是调解部部长,现在看来他们相处的不错,我第一次见到周元主动接触除花草以外的omega。” “他很好。”顾柏明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他注视着裴淮桉的一举一动,他正与周元说话。 俞卫丞侧头诧异地看了一眼顾柏明,轻咳一声,挑眉道:“是吗?我在裴淮桉身上闻到了你的信息素味道。” 顾柏明点点头,“如你所想。” 既然如此,顾柏明为裴淮桉说好话情有可原。 “原来你喜欢裴淮桉这种omega?” 闻言,顾柏明挺直身体,微微蹙起的双眉出卖了他的无措,「喜欢」,这个词语太新鲜。他思索如何回答俞卫丞,是否答案标准如内心一直暗示自己那样。 时间过去了很久,顾柏明最终说出心中所想,答案简单得令俞卫丞失笑,他这位好友,最懂兵法,对自身情感却一窍不通。 “你能分清二者区别就好,否则将成为一切错误的开始。”俞卫丞拍拍顾柏明的肩膀说。 顾柏明没有说话,视线方向始终没有改变。 今夜皎月高悬,时间已过十二点,裴淮桉却毫无睡意,他站在阳台吹风,目光直视前方,手指夹了一支烟。 他又抽起了烟。每一根烟,见证了裴淮桉的每一场失落,疲倦的、迷茫的、辛酸的、执着的,无尽的往事皆无法如烟雾消散般轻描淡写地漠视。 烟雾朦胧间,裴淮桉想起与周元的对话。 周元紧紧盯着阳台上的俞卫丞和顾柏明,几秒后他收敛视线,对裴淮桉说:“我等了两年,足足计划了两年,我终于等到你了,裴淮桉。遇见你,是命运的眷顾,我不会失去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千载难逢的机会?”裴淮桉愕然,转念一想便明白此话的深意,为了不被看出端倪,他小声说:“我猜得果然没错,花盆里的金币是你藏的,原来我发现金币也在你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你错了,我只是在赌而已。” “......” “金币不是我藏的。一开始,我只是想方设法获得金币藏于花盆里,以便不时之需,谁知事情巧合,你嫁给顾崎明甚至被顾柏明临时标记,而俞卫丞正好要送鹤望兰花给他,更巧合的是你发现金币。你说,我与你,算不算缘分?” 相比缘分,裴淮桉更愿意相信所有巧合皆是算计,没有人能赢所有赌注。 “那是谁藏的金币?” “是——” “周元,回家。”就在这紧要关头,俞卫丞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面对裴淮桉的疑问,周元来不及回答,他避开话头,饶有深意地说道:“那马明明近在咫尺,却误为丧失不见,就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之意。” 这样的周元难得一见,俞卫丞走上前紧紧揽住他的肩膀,问:“你什么时候对古诗词感兴趣了?” 俞卫丞的出现犹如晴空万里的日子突然阴云密布,周元冷着脸不回应。 那马明明近在咫尺,却误为丧失不见...直到周元离开登上飞船,裴淮桉仍然云里雾里,不明白“谁”近在咫尺,而唯一明白的是周元不会成全他的拒绝。 周元离开后,裴淮桉安第一时间让佣人把天堂鸟盆栽搬进花房,趁四周无人,他迅速剥出花盆内的泥土,如他所想,各个花盆底藏着数量不等的金币。 裴淮桉一如往常将金币全数倒出,他眼睁睁地看着金币一块接着一块掉落在地,几乎是同时,一张白色纸条随着金币飘落。看着闯入眼前的纸条,他内心掠过一丝丝错愕,随即捡起来认真辨认,一首用狂草字体写的诗出现在纸上,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 别有玉盘乘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裴淮桉一眼捕捉到“牡丹”二字,他对牡丹花印象深刻但无心赏诗,这首诗一定另有暗示。 ——牡丹牡丹... ——牡丹可是镇馆之宝,全行星只此三十八朵... ——不只是牡丹花,abo行星根本不适合任何植物的生长,除了本土植物解骨草以外,你所看过的、听过的花全部出自我的博物馆,无一例外... ——“可是顾客这么多,你一位一位回访,忙得过来吗?”“忙不过来,所以我只负责回访VIP顾客。”戟城也说。 裴淮桉如梦初醒般睁大双眼,戟城也!藏金币的人果然是戟城也!是他,也只可能是他。 裴淮桉与温小可去「人类博物馆」那一天戟城也热情得不寻常,甚至在植物区,这么多花花草草,戟城也偏偏跟他提了天堂鸟。这不是他的错觉,原来一切有迹可循,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充满暗示,只是他并未在意。 迷雾解开,如云散月重名,天青万里晴。 这一刻,尽管裴淮桉不愿意承认,他早就成为周元计划中的一环了。 对周元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裴淮桉却是渡鬼门关,周元可以舍弃自己的家族,不顾一切逃跑,可是他不能,裴妮也不能。 周元没有羁绊,可是裴淮桉有。 再者,顾柏明是俞卫丞的好友,即使两人建立了标记关系,但他们的关系不正当。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给予帮助的立场,仅凭裴淮桉、周元、戟城也三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俞卫丞一人抗衡。 总是这样,每一次与周元见面,总是以消沉失落收尾。裴淮桉再次抿一口烟,一时千愁万绪郁心头。 “你在干什么?”声音突兀地从身后传来,打断他的思绪。 裴淮桉回头,他一愣,下意识地将烟藏于身后。 顾柏明穿着睡衣站在门边,领口微露,他敏锐地闻到烟味,不露声色地留意裴淮桉躲闪的动作,说:“你在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