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山雀
他是被孤儿院丢弃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女人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正拖拽着身体,去够一块半腐的面包。 “你是他们最不担心会找回去的人。”红发女人戏谑地说,可她面色冷硬得仿佛是在侮辱。她裹着黑色的长袍,鞋子上的尘土印证着她走了很远的路。 这使他愤怒又悲伤,他希望自己能站起来回击她,可他做不到,他甚至没有腿。他常宽慰自己,是神创造他的时候太困了,还没来得及造出腿就把他丢到人间,他的上半身也不完美,空有一节手臂,本该有手的地方却是一团肉球。 令他意外的是,女人在取笑完他后,却从怀里掏出了面包,他半信半疑地盯着,脖子却先一步伸了上去。 他不知道女人的身份或者旅行的终点,但他的直觉说着,在无数个无视或讥讽他的人中,女人能带给他一线生机。他几乎是贪婪地攀附着女人,卖力地展现着自己唯一的长处:他灵巧的歌喉。他注视着女人,在歌声中女人凝视着他,又或者是他身后茫茫的虚无。 女人伸手把他扛了起来,在这个寒冷到呼吸都结冰的冬季,他找到了生存的希望。 又是一段旅程,她带他来到这个北方小镇。 灰黄色的天空容不下一片云朵,偶尔有黑色的鸟雀抱怨着略过,空气被冻结得阻涩。女人和他来到一家年代久远的旅店。刻着店名的木牌曾经潮湿发霉,但现在全被冻住。他看到旅馆大厅壁炉里的火晃动着,仿佛是因为寒冷而瑟缩。 枯燥的生活磨灭了老板的话语,只是在递钥匙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而他习惯了那样的眼神。 女人背着他上了楼。屋里有一股驱散不去的湿气,女人把他放在床上。地板因年久而开裂,一两只小爬虫在四处张望。他停不下来注视它们,这使他觉得自己能生长出一双能踩死它们的脚,可并不会,上帝在创造他的时候打了个盹,随便做做便以为完工了。 女人收拾好行李,打开了灯。这种昏黄的灯泡比起光亮带来更多的是黑暗。他注视着女人的影子晃来晃去,伴随着地板吱吱的响声。他听见女人在浴室低声地咒骂,随后,她接来一盆热水放到他身边。 在蒸腾的水汽中,他沉默地凝视女人脱下他的衣服,一件接着一件。女人的视线氤氲在雾中,她接过了他的裸体。女人布满茧子的手划过他的身体,女人的手携带水流刷着他由于寒冷所颤抖的背,他的乳头因触碰而战栗。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疼痛却使他的肌肤泛起暖意。他永远无法适应,羞耻几乎将他淹没,而不知为何的渴望又在潜滋暗长着。他不知道女人是怎样看待他的,或者说当女人注视他时,究竟把他当成什么。他这样一个残缺的男人——不,即使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和断臂的维纳斯一样,因为残缺而完美——多么不堪啊。 一件件把他的衣服套上后,女人将其摆成仰躺的睡姿。他躺在床上,窗口女人又开始喝酒。不论停歇在哪里,女人的第一件事都是买酒,他怀疑他赚来的钱几乎全被女人挥霍在酒上。即使心有怨气,他也没有争论的资格:女人靠他赚钱,他靠女人生存。一时间只有液体流动和冷风裹挟着枯枝击打玻璃的声音。 他盯着女人看,在女人抬头时又移开视线。他不了解女人,即使他们像连体婴似的生活了近半年。似乎和他一样都是无所依靠的人,他猜想女人酗酒是为了遗忘什么,又或者是只有喝醉了,回忆才会涌上心头。他脑子里闪过女人的裸体,微弱灯光下的乳房,肚脐,脖颈,却怎么都拼不成一幅完整的图像。也许她真的年轻过,或正年轻着,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女人直到喝得醉醺醺才起身,一头栽倒在他旁边,睡死过去。 他醒来时女人还在睡,而天已经亮了。就像一条蠕行的虫,他靠两臂艰难地把自己挪到窗边的椅子上。雪让这个小镇的白天无比明亮。 他坐在那里很看了一会,他看到三五个行人缩着脑袋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对面铺子的老板费劲地扫除门口的积雪,主妇们提着篮子去买菜。人们似乎被环境同化了,全变成或深或浅的灰蓝色影像,直到有一抹亮色撞进他的视野。 他睁大眼睛。 他找不到词汇来描述那一刻,但他会用很长的时间来回味。他被击中了。 少女穿着红色的长裙在街上奔跑,留下小鹿的脚印,她金色的长发像阳光般闪烁。就宛如一颗星星,一只在雪地里翩翩起舞的蝴蝶。每一个过路的人都和少女招手。 她太美了。 他无法不去看少女,他伸长了脖子,视线贪婪的试图抓住少女的裙角,直到少女从这幅雪景中了无踪影。 但他的心仍悸动着,在他荒芜的内心世界奏着余音。 时间很快过去。 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女人背着他走进酒馆。女人很快谈妥事情,只是他,又要忍受别人戏谑的目光。女人把他抱上桌台。台下响起窃窃私语,像是细针扎进他。然后嗤笑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歌声,他唯一的骄傲,他用于武装自己的盔甲,在一瞬间征服了酒客们。 在这座被漫长冬日吞噬的北方小镇,人心早已被寒冷消磨。寒风磨平人所有的棱角,刺入骨髓深处,一点蔓延至全身,然后连动作,言语和思想也消磨殆尽了。 女人坐在酒馆的角落。一边喝酒,一边和满脸胡子的大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知道女人会聊什么,所有的人都聊,聊战争。 战争结束了,可阴霾从未散去。这片战败的土壤上,流淌着被侵略的血泪,没有人知道它会归依何方。 他的音乐来自于四面八方的民俗传说,在战争前这些轻快的音调用于赞颂美好的生活。他感受着台下柔和的目光,只有在他歌唱之时,人们会忘记他的畸形,同样也暂时忘记生活的苦难。 一曲又一曲,台下甚至有人泛起了泪光,在那时,他仿佛只是一个载体,一段悠扬歌谣的主人。他微笑着,他知道今晚会有很多小费。 女人把他背回房间时已是深夜。女人也会有不烂醉如泥的时候,她半躺在床上看着他,懒洋洋地小口抿酒。他知道女人吝惜言语,这么长的时间,他已经学会如何看懂女人的意图,他们之间不需要交流。女人的眼眸深邃得像是夜晚的海洋,他撑起身体,爬到女人两腿之间。 他有些费力地用嘴解开女人的裤腰带,将最里面的裤子拉倒膝盖,女人弓起腿,以便下体展露到他的面前。他清楚怎样取悦女人,只有女人心情好了,他才会片刻心安。他的鼻子深埋在女人下体的丛林之中,灵巧的舌头挤进阴唇之中,挑逗着她那带来愉悦的器官。他听见女人逐渐变得沉重的呼吸声,他吮吸着女人从小口流出的爱液,女人的阴道口因为他细致的舔弄而颤抖。他拨弄女人挺立的阴蒂,女人摆动着臀部迎合他舌头的节奏。女人的身体像一根绷紧的弦,他知道女人快要高潮了。在这女人气息包裹的丛林之中,他的阴茎也硬的发痛。 他加快了频率。 在高潮来临的一瞬间,压抑的呻吟从女人的嘴里逃了出来,她大口喘息。他注视着女人湿漉漉的阴唇,不愿意承认自己获得了幸福感。他迎合着女人的高潮,颅内仿佛烟花炸响。在这一刻,他不是无法自理的弃儿,不是受人讥笑的残疾人,他是个男人。 再次醒来时已是清晨,窗外房屋的烟囱上汩汩吐着灰烟。他乖顺地抬起手,女人替他从里到外穿上衣服,抱着他去往浴室。女人托举他的胯部,握住他的生殖器对准马桶,使他能完成排泄,然后是刷牙,洗脸,刮胡子和喂食。所有这一切再普通不过的日常,都需要女人来回忙碌,替他做好。女人抓着他,就像抓着一件可以随时丢弃的物品。 一直以来,女人都掌控着他的生命。没有女人,他甚至爬不出孤儿院前的那条马路。他恨自己的弱小,恨女人从未将他当成一个真正的人,但他又离不开她。他惶恐地感激着女人,尽可能的讨好她。就像一条菟丝子紧紧缠绕在女人的生命里,唯有紧贴着女人,他才有在这世界上喘息的机会。 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的音乐还没有美妙到永不被厌倦。但他第一次没有因为小费少了而沮丧,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观众的席位里出现了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几乎是动情地,竭尽全力地为红小姐歌唱。他在心中叫她红小姐,因为少女是那么端庄和高贵,丝绒质感的红裙衬得她的脸喜气洋洋。 他得到了一个微笑,这已经足够了。 当他与小姐对视,她灰蓝的宝石般的眼睛像是在对他诉说。也许她听得懂,他歌声中无限的缱绻与柔情,不,她一定听得懂。 在更多的幻梦里,他长出了双手与双脚,他抚摸着小姐柔软的秀发,与她白皙的手轻轻相握。 所以,当小姐向他款款走来时,他还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但他能看到在场的男人嫉妒的目光,这不重要,他的视线无法从小姐身上离开。 他知道小姐爱他的音乐,小姐的眼里沾满了星星。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更加卖力地歌唱,小姐每个夜晚都来饮酒,坐在桌台的边缘像一只暂憩的鸟。他从未和小姐讲过一句话,但是他能感觉到小姐的微笑伴随着他,小姐理解他,理解他困于残缺身体的孤独灵魂。他们在交流,跨越时间与空间,在酒馆遥遥的两头,他们的灵魂相遇。 他能感觉到,小姐闪烁的眼里呼之欲出的情绪与言语。在某一个无星的夜晚,酒馆人迹寥寥之时,女人刚准备把他抱起来运回楼上,他却看到了意外的人。 那一切仿佛都是梦境。无论是小姐风铃般悦耳的语调,还是她轻盈摆动的衣褶,抑或她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朦胧得像一个梦。对于这个美妙的约定,他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复的,但他的心狂跳着,比任何言语都激烈。 他忽略了女人在一旁静静地,冷眼旁观这一切。 那一晚女人和他做爱。她揉弄着他的阴茎,手和身体一起律动。他知道她身体的形状,女人强硬地抓着他抚摸自己的每一寸,她那会呼吸的小口,挺立的阴蒂。他想不明白女人为何力气那么大,她制服了他,一次又一次,当他的阴茎插入女人温暖的甬道,她摇摆着,跳着最疯狂的舞蹈。仿佛他只是个工具,是她在使用他,力道大的能把他钉在墙上。他无力反抗,只能闭上眼,他的脑海里重叠着小姐的模样,像镜头一样聚焦又失焦。女人撞击着他,在持续的抽搐中高潮,仿佛一切凝成一点,所有的压抑与痛苦能暂时忘却。 那个约定是那样热切地涌上他的心头,他几乎是卑微地恳求着女人把他带到约定的地点。女人很快走远了。寒风并不会放过那个僻静的小巷,可风雪和等待不会磨灭他的热情。他的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枯枝拍打窗户的声音。他急切地寻找着小姐的身影。 可那一夜他并没有等来小姐。五六个穿着宽厚棉衣,拿枪的男人包围了他,嬉笑中,将他狠狠揍了一顿。 那个夜晚的气味即使伤口痊愈了也仍萦绕在他心头。缠绕在他头顶的,男人们的哄笑声和随之吐在他脸上的口水,不断践踏着他的自尊。他嘴里的血沫混着雪和泥土,使他剧烈地咳嗽。 然后在一瞬间,一切都停止了。时间就这样慢下来,温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这一次是红色的。然后是另一枪,在男人转身的片刻已经直击胸膛。他头顶的人死于试图拔枪。另一个人已经射出子弹了,可是对面更快,更准。最后一个人死于逃跑,被两发子弹结束于途中。 一时间他分不清血腥味是来源于他自己还是其他。 倒在血泊之中,他看着对面的人越走越近。女人把枪收回腰兜,她的步伐缓慢沉稳,脸上没有表情,就像戏剧里拯救一切的英雄。也同任何其他的晚上,她疲惫地走来。 他紧贴着女人坚实的身体,蜷缩着,低低地呜咽。 趁着夜色,他们比以往更早地行上了路。 马车在雪地上缓慢前行着,远处的层层叠叠的群山在雪中时隐时现。女人握着鞭子,注视着前方的路。他做不到像女人那般平静,与之相反,他现在还在颤抖。五味杂陈之下,他忽然张口,问出了他一直好奇的问题。 沉默,无边的沉默。久到他以为女人压根没听见。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教我打猎。” 女人的声音像是朦胧的呓语。他猛地睁开眼睛,呼啸的寒风吹得马车嘎吱作响。 “那是我第一次射击。我打中了一只小鹿的后腿,子弹穿进骨头里,血溅了一地。我吓坏了,希望就这样放它一条生路…” 女人扯紧了衣领,她每一句话的尾音都被风雪卷走到远方。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血腥味吸引来其他动物,小鹿在雪地里抽搐着靠前蹄爬。那些动物围着它啃食了很久,直到它变成一堆挂血的碎骨…后来我参了军,我杀了成千上万的敌人,我为了国家而杀人,为了杀人而活着。仿佛要证明杀戮是有意义的,现在战争结束了,是吧?可我忘不了——” 他望着女人被冻的通红的平静的脸。女人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平静之下涌动着浓郁到空洞的悲伤。 “我本可以再补一枪的。” 他与女人都没有再说话,任由风雪肆虐着这片土地。在寂静之中,马车在雪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向前蔓延着,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