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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皇子

    如今天色尚明。

    有了百年前的经验,容玉很自如地脱了自己和林石的衣裳,分开烘烤。

    这期间,林石眉头紧皱,果真发起高烧,还喃喃说着胡话,又“凭什么是他”、“我便是不服”……容玉分辨出这两句,再其他话音,就含混起来。

    他有一种预感。

    林石醒来之后,应该会想起什么。

    想着这些,容玉还算顺手地给林石熬药,顺便检查了林石腹上那个如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伤口。

    等到衣裳烤干了,再将热乎乎的衣裳盖在林石身上,防止他病得更重。

    这么忙忙碌碌,一切收拾妥当,已经再度入夜。

    容玉用木枝拨弄着火堆,思绪起伏,想:梅寄江的伤口若能恢复,那也该是这样。不过梅郎是修士,体质胜于凡人许多。若是他,早该彻底好起来,哪用拖到如今。

    林石醒来的时候,察觉容玉正对着自己腰腹出神。

    他眸光一闪,再看容玉,发觉容玉又变回了那副易容后的面貌。

    这让林石模糊意识到:原来“邱策”并未想过在我面前露出真容。

    察觉林石醒来,容玉用叶子捧着糊糊给他吃。

    这糊糊是用面饼熬成的。他们摔下水的时候,包袱里的面饼也全部被泡坏,不能再充作干粮。

    夜色之中,林石心情复杂,听容玉冷不丁问:“你想起多少?”

    林石一怔。

    他手指捏着叶片,里面的糊糊险些弄进袖中。

    林石下意识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起来了?

    但他转念又想,容玉是修士,恐怕有些神通。

    这让林石喉咙干涩,含混地、试探地说:“是记起一些 。”

    他的真实身份、来北疆有何目的……

    容玉侧头看他。虽然容貌不同,但那双眼睛还是和林石昏迷之前所见一样。清冷,透彻,像是能看清一切。

    他问林石:“若我不曾想错,你是从京城来?”

    林石脊背僵硬,应了一声:“是。”

    他大脑快速转动。

    容玉当真猜到了吗?

    但这么一来,容玉救下他、还助他杀了那些暗卫……

    容玉进一步问:“你姓周?”

    林石沉默。

    但他这样子,已经表明态度。

    容玉意识到,也许自己太“咄咄逼人”,又让眼前人浮起警惕。

    他态度缓和一些,温和说:“不瞒殿下,”改了称呼,“我从前,也听过一些你的事。”

    林石看他,缓缓说:“你果然猜到了。”

    容玉知晓,这是林石承认自己便是天家皇子。只是他一个皇子,落到如今境地,还能这般从容地与自己讲话,可见心智坚韧。

    容玉说:“我那日从林中离开,遇到这些暗卫,听他们讲话,知晓他们是从京城来,奉命追杀一个人。前后串联,很容易想见。”

    林石眼皮跳了一下。

    他嗓音沉沉,说:“你救了我,是想要什么报酬吗?”

    容玉眨眼,神色坦然。在林石看来,宛若朗月清风。

    容玉回答:“我要海清河晏,天下平安——这是真的,”他笑一笑,从当下平凡的模样之中,仍然能看出真正面孔静秀的影子,“但我亦知晓,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到如今,我只希望送殿下去往北疆,而后安然抽身离去。”

    林石看容玉片刻,不知想了什么,忽然问:“与你手上的花印有关?”

    容玉不答话。

    林石沉吟。

    他恢复记忆,连带的,那股被从前的种种掩饰遮埋的恣意气度亦浮出一些。

    此人眸色深深,有意无意,说:“你说,从前听我的事。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在民间,又有什么名声。”

    容玉正因林石方才那句问话而心乱。

    在暗卫们面前露出花印,是权宜之计。容玉那会儿也没有想到,暗卫们会那么难以摆脱。早知如今结果,他何必在那庙中多此一举?

    听了林石的新问题,容玉随口回答:“自是讲殿下你忠君爱民,骁勇善战……”

    “骁勇善战。”林石重复一遍这四个字,不知想到什么,半叹半笑,“骁勇善战。”

    容玉心想,如今暗卫皆已除去,那些百姓不至于分辨出自己的容貌。唯一值得警惕的,就是林石。

    不过从种种传言来看,二皇子无疑是真君子——哪怕不是,到了二皇子有能力发难的时候,自己也早就抽身离去。

    他深呼吸一下, 说:“殿下,你白日容玉了凉,如今身体尚未康健,不若再休息些时候。”

    林石看他,说:“还是莫要这样叫我了。让人听到,都是祸事。”

    容玉说:“也好。”

    有了林石这句话,往后,容玉又叫起“林石”。

    他虽说过,让林石再休息些时候,但白日昏睡许久,林石也没那么容易睡去。

    两人枕在月下,寒风呼啸,容玉不觉得冷,反倒是林石,悄悄往火堆旁边挪动。

    容玉察觉后,干脆又抱着灵琴,弹了一首曲子,周遭立刻变得温意融融。

    林石挑了挑眉毛,干脆坐起来,与容玉讲话。

    他询问容玉:“邱郎,往后你又有何打算?”

    容玉想一想,没有回答,反倒问起:“林石,追杀你的人究竟是谁?”

    他有许多猜测,可还是不能肯定。

    听容玉这样问,林石淡淡冷笑,说:“无非是我那些兄弟。”一顿,又补充,“这群人死了,往后,他们主子在京中收不到消息,恐怕要再派人来,兴许还要寻到昨日庙中那些百姓,问及你我行踪。”

    容玉皱眉。

    林石看他片刻。容玉察觉林石目光中的不同,干脆问:“你是有法子了?”

    林石沉默一会儿,慢慢说:“还要你愿意配合。”

    容玉道:“不如先说。”

    林石说:“有了今日之事,再下一批人定要好生在城外搜查。这样一来,我们不如进到城中,好躲些时候。”

    容玉皱眉。

    林石看他,说:“如此一来,或许能成灯下黑。”

    容玉说:“‘躲些时候’,又是多久?”

    林石说:“少则一月,多则两三个月——我能一路出逃,并非全无门路。待我送封信出去,让人来接应。届时,便要安稳许多。”

    容玉看他,笑一笑,说:“这倒是不错。”

    林石心中微动,又道:“邱郎,我知你不愿多说花印之事。你是修士,想来其中要涉及什么江湖纷争。但,我毕竟出身天家。如今虽落魄,但到往日,未尝不能助你一把。”

    容玉:“助我一把?”

    林石不言。

    容玉一哂,说:“殿下多半是误会了,”他一顿,意识到自己又叫了“殿下”,但还是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我家夫君已经不在人世,独独给我留了一枚花印。”

    林石一怔,说:“原来如此。”

    容玉看他一眼,说:“我初见你时,未想救你。但看了你的伤,”深呼吸,“我家夫君去时,也受了这样一剑。”

    林石安静下来。一时之间,两人身畔唯有风声,还有火堆发出的细碎响动。

    过了不知多久,容玉以为林石要睡着。他正心烦意乱,忽听林石再度开口,却是说:“斯人已逝,邱郎,我……”

    容玉屏住呼吸。

    林石却又停下,叹了一声,说:“睡吧。”

    到第二日醒来,两人默契,仿佛忘记昨夜讲话内容。

    但这日之后,容玉又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和林石还是赶路。两人计较一番,认为往后再有人来此追杀,也是往前路去。既然如此,不若反其道而行之。

    他们决定往东南行路,在那边一处小城落脚,租一处宅子,等待林石的手下前来接应。

    一路安稳,到了城中,两人顺利找到能住的院落。

    天色更寒,院中栽了一株梅树,如今开了满树红花。

    容玉见到,恍神。

    他们住下的第二天,林石买来酒,亲自下厨,端出一桌菜。

    容玉惊诧,撩起袍子坐下。

    旁边梅香浮动。

    酒是温的,菜色不说好坏,至少颇能唬人。

    林石端起一杯,说要敬容玉。

    容玉坦然受之。

    林石说:“这第一杯,要谢过邱郎此前相救。”

    容玉一笑,看林石一饮而尽。

    林石也又说:“第二杯,敬邱郎此前相护。”

    如此说了许多,喝了许多。

    到后面,容玉与他共饮,只觉得酒水滋味不好不坏,是寻常味道。

    酒过三巡,容玉笑一笑,说:“没想到你竟会下厨。”

    林石短暂停顿,而后说:“是啊,在旁人看,我总该十指不沾阳春水。”

    容玉察言观色,说:“看来天家的确与我所想不同。”

    林石仿若心有所感,问容玉:“邱策,你有无兄弟?”

    容玉一顿。

    林石却只是问他一句,更多的,是在说自己。

    林石说:“你以为,你在同他们兄友弟恭。但他们只觉得你碍眼,想要杀你了事。有你当做靶子,挡在前面,他们倒是能同仇敌忾。但等你死了,呵,”林石冷笑,“他们又要自相残杀到什么时候。”

    容玉心想,与这些相比,自己与阿兄之间的那些“矛盾”,似乎便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安静片刻,说:“喝酒。”

    林石便又喝一杯。

    他大约真的对容玉很放心,醉意上头,也不防备。

    此刻看着容玉,说:“我活了这二十余年,周遭多豺狼,多虎豹,人人都要杀我,人人都要害我。唯有你不同,邱郎……我知晓,你并不叫这个名字。我知晓,你对我隐瞒诸多。但邱郎,你竟是天下之大,唯一真心待我之人。”

    容玉也有些醉了。

    容玉说:“林石,你莫要这样讲,往后时日还长。”

    话音落下,林石抓住了他的手。

    此处有梅香,有清亮月色。

    月色洒落在地,便若积水空明。

    林石问容玉:“邱郎,你要走了吗?”

    容玉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他看林石,觉得林石似乎醉了,神色多有恍惚。

    林石说:“我知道你要走。你待我赤忱,愿送我来此处。但你心中仍有旁人,不会为我多停留。”

    他说着,仿佛自觉失态,又松开了容玉的手。

    容玉看他。在某个瞬间,他莫名觉得,林石的身影和梅寄江重叠到了一处。

    可他很快又清醒过来,知道梅郎已在蓬山中。如今,自己面前的,是另一个人。

    他神思恍惚片刻,又冷静下来,没有回答林石,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你总会遇到一个和你心意相通的人。”

    林石的眸光便暗淡下来,问:“你果真要走了,对否?”

    容玉心乱如麻。

    他思绪不明,看林石仿若满怀期许,小心翼翼地开口讲话。

    林石问他:“若我说,我……仿佛也待你有意?邱郎,既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你亦说,往后时日还长。便是那个人,”林石艰涩地笑一笑,“兴许也希望你能与旁人安好。”

    容玉不言不语。

    他先想:待我有意?怎会如此……

    容玉此前从未想过这个。

    林石骤然提起,他便懵住。过往一幕幕浮现在容玉脑海之中,他想要找到一丝线索。可到后面,又被林石接下来的话吸引住。

    容玉眼眶微热,心道:梅郎会这样觉得?是了,若我不在了,我会希望梅郎与旁人安好。哪怕他不记得我,也是无谓小事。

    可哪有这样的可能。

    不在的是梅寄江,而非他容玉。

    世间少了一个剑客,一个英雄。活下来的,是在泥沼里苦苦挣扎、终于短暂逃脱升天的弱者。

    容玉不知道如何回答林石的话。

    他这样的表现,在林石看来,仿若又成了一种“回应”。

    林石看他,眉眼里多了郑重,说:“邱策,我初见你时,你救我于危难。庙中那夜,你有仙家风度,是我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存在。往后,你我又日日相处。是了,我不过是凡人,怎能生出这样攀折仙人的心思。”

    他神色黯然。

    这样的时候,偏听容玉说:“凡人、修士,并非那样重要。”

    林石一愣,不解地看着容玉。

    容玉说:“林石……周郎,我不能在这会儿回应你一声‘是’,但如今,我不会走。”

    林石的神色变幻,定格在惊喜。

    容玉看他,温和地笑一笑,说:“你让我想一想,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