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这是一段梦醒镜碎
55 这是一段梦醒镜碎 小时候,怀尔德总想要雄父。 班上全是雌虫,对雄虫都怀有向往和憧憬。老师给他们放教育片看,里面的雄虫或娇软可爱,或骄傲矜持,他们是独一无二的稀世奇珍,雌虫们要披荆斩棘,才能觐见雄虫的容颜。 但跟那些花大价钱买雄虫精子、试管婴儿出身的未婚家庭的同学不一样,怀尔德是雄父和雌父自然交合的结晶——是雌父得到了无上荣耀和恩宠的证明,就像教育片里的英雄那样。 小小的他坐在雌父怀里,摇雌父的手,撒着娇说想要雄父抱抱。 雌父温柔地笑着,抚摸着他的脑袋和背脊,柔声告诉他,雄父很忙,有很多虫想见他,有很多应酬等着他。 小怀尔德失望地啊了一声,想了想,又开心起来,问:“那我可以见见雄父吗?我会很乖哒!不会给雄父添麻烦哒!” “……”雌父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仍温声道,“不可以哦,怀尔。雄父去的,是只有雄虫才能去的场合……” 顿了顿,他又笑着补充,“你看,雌父也不能去呢。雌父在家陪你。” 小怀尔德的脑袋慢慢低下去,很是沮丧。 但他是听话的好孩子,他乖乖抱住雌父的脖子,期盼地、小声问:“那……雄父长什么样子呀?” 雌父便抱着他,给他讲雌父和雄父过去的故事。说雄父曾经多么温柔和善,亲切体贴…… 小怀尔德耿直道:“我觉得雌父最温柔体贴!” 雌父戳他脑门,告诫他在雌父面前说说就算了,不可以这么跟雄父说话。 小怀尔德活泼调皮,在家里翻来倒去,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有他胡闹的痕迹。他翻出了一个封锁得严严实实,布满灰尘的箱子。 “好脏啊。”小怀尔德嘟噜道。家里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没见过这么脏的东西。但越脏,就越不起眼、没人碰,兴许,就越是好东西呢。 他美滋滋地把箱子跟雌父分享:“雌父,我找到一个脏兮兮的好东西!” 雌父从厨房里出来,拿围裙擦着手,忽然愣了一下。神情几度变化,一直微笑的嘴角拉平了,仿佛挣扎一般浮现出微妙神色,最终缓缓定格在小怀尔德看不懂的复杂表情上。 “啊……是这个啊。”他轻声说。 “这是什么?” “……是雌父以前的东西。” 雌父平静地回答。 箱子里是一打手写的稿纸,画了已经褪色的浅淡服饰,几支画笔,几本边缘翻卷的杂志,像是自行印刷的,装订粗陋,页面全是网页截图,空白区域写满了批注,有些字小怀尔德还不认识。 小怀尔德举着稿纸,开心地说:“这个,好漂亮!” 雌父站在厨房前,手反复擦着围裙,看着自己的孩子坐在地上翻箱子,满手的灰,懵懂地翻阅他的过往。 “喜欢就拿去玩吧。”雌父淡淡道。 没几天,他崽崽举着张草稿纸过来了。雌父分辨了很久,总算辨认出那是一件红披风罩着的长袍。 “给雄父穿!”小怀尔德兴高采烈,“学校里的雄虫都爱这么穿!” 雌父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教育片里的雄虫。千篇一律的造型。 他抚摸着那张稿纸,再看看趴在自己膝头的小怀尔德,微微笑起来:“好……雌父帮你转交给雄父。” “雄父会喜欢吗?” “……”雌父说,“会的。” “那!”小怀尔德立刻高兴了,“他会来看我吗?会来抱我吗?” 雌父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抱起来,摸他的脑袋,对他笑。 唔,没关系。 小怀尔德想。 据说生日愿望是可以实现的。他可以每年都许,许到雄父来看他呀。 一年复一年,家里从未有过访客。 雌父从不出门,采购都选送货上门。他把自己养在空旷的房子里,与世隔绝地活着。也许家里的空气和家门外的是不一样的吧? 他仿佛不存在于这个星球上,未曾踏入过虫族社会一般。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生活中除了照顾孩子,做家务和看看星网之外就没有别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去做别的。偌大的房子,亲力亲为地打扫就够花时间的了。 后来,怀尔德想,雌父执意要亲自做那些居家机器人完全可以代劳的事情,其实是因为除此之外,他无事可做吧。 小怀尔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回家,一个雄虫从屋里出来。眉眼冷淡,衣衫齐整,整理领口的动作标准得能进教科书。雄虫与他擦肩而过,他愣了愣,反应很快,以为那是雄父,就叫了一声。 雄虫头也没回地走了。 他去看雌父,平日里温和儒雅的雌虫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喘气,一手餍足地抚摸着小腹,听到声音,转头过来,脸上艳若桃李。 “怀尔?……啊,放学了吗。抱歉,今天、还没有做晚餐……” 小怀尔德看着他的雌父像一株得到了阳光浇灌的向日葵,一下子生龙活虎起来,做饭的时候都哼着歌。他帮雌父端菜时,听见雌父瞅着餐桌,低低地叹了口气,但仍是高兴的模样。 他知道雌父在想什么,‘要是雄主留下来吃饭就好了’。 不过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雄主,雌父已经够高兴了——仅仅如此,便足够雀跃。 怀尔德后来又见了雄父几次。在一双手数得过来的来访次数里,怀尔德碰见的次数,勉强算得上一只手。 雌父拉着他,跟雄父温声慢语地聊天,夸孩子听话懂事。雄父静静瞥了他一眼,听雌父说了没几句,便点点头,挥挥手。怀尔德看见雌父露出一丝掩饰得很好的失落,松手让怀尔德回房间了。 那时,怀尔德忽然意识到,也许在他雌父眼里,他的确是个非常棒的孩子——因为他是雄父的孩子。是雌父和雄父命运交集的证据。 他的雌父,是一朵脆弱又执拗的花,有雄主的灌溉和临幸,便能神采奕奕,活力十足。雄父不来,他便一日日地憔悴下去,等到下一次阳光照拂他,他就又活过来似的。 是只为雄主绽放的娇花。 ……敲门声。 怀尔德猛然惊醒。 他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时钟——在这个时代,比起计时功能更像是个复古装饰品——滴滴答答,走过了一个格子。 他睡了五分钟,却像是做了五年的梦。 怀尔德迅速整理好领口,又看了看镜子,确认脸上没有被发丝压出来的痕迹。长腿一蹬,办公椅一转,再抬起头来,又是干练精明的那个他。 “请进。”他朗声道。 助理走进来,汇报工作。他眼下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全靠咖啡提神。饶是如此,这家他曾热爱的工作室,也已走到了穷途末路。 “向合作方确认了,会面照常进行。”助理说。这是工作室先前谈好的预期合作。最后一个。 若能谈拢,就能迅速拿到一笔回笼资金,填补可怕的财政赤字。 ——这或许是工作室的最后一个机会。 怀尔德颔首。助理有些犹豫地看着他,“老板,还有半个小时,您要不先睡一会?” 怀尔德看了他一眼,觉得助理看上去更需要休息。 “没事。”怀尔德说,“你去吃饭吧。” 助理走后,怀尔德掏出镜子。 镜子里的面容憔悴苍白,粉底遮掩下,仍隐隐可见浓重的眼袋,平常含情脉脉的眼睛半垂着,眼里满是血丝。 怀尔德卸了妆,拆开头发。 干燥缺水的皮肤状态极差,毛孔粗糙,满脸疲态,黑眼圈浓浓地晕满眼眶,嘴唇泛起扎嘴的死皮,橘色长发凌乱干枯地堆下来。只有那双雪青色的眼睛,倔强地固守着几分灵动。 他定定看了自己一会儿,开始化妆。 他的脸白了一个色号,原本的粉底不太合适了,但勉强还能用。化妆品遮掩了他糟糕的脸色,掩去所有疲惫。遮瑕液被重重点在眼底,强行遮盖了超负荷运转的痕迹。画眉,眼妆,再打上彰显气色的腮红和高光。 化妆能保护他的脆弱,伪装他的坚强。 撕嘴皮的时候有点疼,但怀尔德习以为常,掏出小剪子剪掉。唇瓣撕裂了,渗出鲜红的血来,他不为所动,把嘴唇剪得干干净净,血珠染红他的唇,他用指尖徐徐抹开,沾血的唇对镜子露出一个艳丽的笑容。 再涂上一层口红…… 镜子里的美人风情万种。 他言笑晏晏,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显得胸有成竹,不露败相,赚取合作方的信任,为自己的公司挣得一分喘息的余地。 合作方语焉不详,又扯又拖,稳坐钓鱼台,临走前还有闲心跟他客套着付账——当然啦,要破产的不是他嘛。 这个晚餐吃到了深夜十二点。合作方又说想继续玩,就当是交个朋友。 怀尔德无法拒绝。他们到了个娱乐场所。 雄虫有雄虫娱乐的地方,雌虫也有雌虫娱乐的地方。没有雄虫触碰就无法露出生殖道,阴茎也无法勃起,但他们有后穴可以自己玩。得不到雄虫青睐的雌虫,大多会自己找乐子。 当然,雌虫在雄虫面前,和在雌虫面前,那完全是两个样子。 怀尔德在合作方眼里是不得不自己迈入陷阱的猎物。濒临破产的工作室迫切需要外力的挽救。 合作方点了个雌虫,一上来,浓妆艳抹,烈焰红唇,高挑妖艳,身上没穿几块布。怀尔德瞬间明白了合作方的意思。合作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个被指名的雌虫妩媚地跪下了。 怀尔德装不懂,只是笑。 合作方百般暗示,他也只是无辜地笑。后来雌虫穿上带粗壮阴茎的情趣内裤,温驯地躺在合作方身下媚叫,怀尔德也无动于衷,漠然地坐在一边,丝毫反应都没有。 这是来看笑话的。 怀尔德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他必须腆着脸挽留。 对方想看他如溺水之人般拽住稻草拼命恳求的低贱模样——这是独属于游刃有余的无关者的恶劣。 忍。 等合作方完事了,他再去问,您对这个合作怎么看呢? 合作方爽得晕晕乎乎,直接跟他说了实话,说怀尔德啊,你这公司早就要完了,谁还会傻得往里投钱啊?看你这样! 怀尔德没生气,给他叫了助理,合作方的助理过来客套,双方客气几句,那助理就把自个上司带走了。 都是摸滚打爬出来的,进了社会就没生气的资格了。 生气就是有破绽,有破绽就会被追着咬。生气就要竖敌,竖敌就平添波折。现在一时爽了,以后指不定在哪儿等着报复呢。 做到他这个份上的,尤其明白这一点。以前他还是个跑腿小助理,对谁生气都是惹上司不快,上司不快了顶多辞职,辞了走新的路子;现在他是老板,他生气,底下的员工就没底气,合作就会黄,风评就会变差,再狠点,就没路走了。 在外面,怀尔德永远无懈可击。 凌晨三点半,怀尔德回到了自己的私人设计室。 门在他背后关上,他贴着门滑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疲惫,还有积蓄许久的愤怒。但宣泄的时机姗姗来迟,连这份怒火也显得疲软无力。他提不起力气去计较、发泄,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但床铺如此遥远,要走过十米多的距离。 他滑倒在地,软软地侧躺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看向休息间——连卧室都称不上,只是在设计室里辟出隔间,放了张床而已。 没有开灯,一片昏暗的室内映照着满窗夜色。休息间的门缝下,透出一线朦胧暖光。 早上走得太急,忘记关了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屋子里还黑着,黑得很浓郁,也很短暂,他只是这么想了一想,上下眼皮一合,就像是眨了眨眼睛——再一睁眼,晨曦的微光已经泻了进来。 怀尔德恍了一瞬神,这一瞬感觉不比他闭眼的时间长多少。 精神立刻醒悟过来了,从毫无印象的睡眠中,一下子跳回了时刻紧绷的状态,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似的。 清晨六点,怀尔德继续工作。 欠债太多,借贷都借不出来,必须要给的先给了,还有暂时拿不出来的,得一边筹钱一边说尽好话,争取缓期。 他的助理倒是没他忙,很多事助理说不上话的。助理照照镜子,都觉得里头的虫下一秒就能原地晕厥了。但他看看老板,依然衣衫整齐明媚动人,就从心底觉出敬佩来。再摸摸自己下巴的胡茬,慨叹一声:永动机啊。 有虫提出了辞呈。辞职后没多久就找到了下家。其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怀尔德观察过,下家多种多样,基本把他的竞争对手们踩了个遍。他在心底冷笑,心想若是那么多公司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个,那他落到这个地步倒还真不亏,至少证明了他是个值得大动干戈的对手。 怀尔德苦心经营的声誉烧得七七八八。凭空多出的无数新闻、小报,抨击他工作室的环境条件,安全水平,进而诋毁业务水准。 员工一个一个离开,座位一个一个空出来,偌大的厂子和办公场所,渐渐失去了该有的繁忙——脚步声,呼吸声,机器运作和敲打光屏,偶尔还有喝水和吃零食的声音——生活的动静逐渐消弭,最终大门重重闭合,落锁,咔擦一声。 损失的人力一时半会是难以补充的,再怎么赶工,终究还是有些订单难以完成。怀尔德不得不支付一大笔违约金和赔偿,并接受客人的怒火。 其余的顾客们对能否在规定时限内收到成品产生质疑,已经预定好的单子被撤回了大半。 “我很信任你的能力,怀尔德……啊,但是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这套礼服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接受丝毫质量下降,或者延误的可能性……” 怀尔德又挽留了几句,但客人显然心意已决,最后他只能无奈地挂掉通讯。 光屏上罗列着他的订单,都呈现‘取消’的灰黑色。灰蒙蒙、黑漆漆的一片,像极了那日大火烧出来的漫天黑雾。 怀尔德沉默片刻,开始给‘朋友们’发通讯。 他站在窗前,玻璃上映出他的脸,脸熟练地露出笑容,嘴角拉开,出口的声音便笑意盈盈。 “……啊,是我,对对,上次合作愉快……是啊,都不容易……” 怀尔德一边打通讯,一边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一个接一个,小小的烟灰缸里挤满了一模一样的烟头。 打了十几个通讯后,他停下来,忽然发现烟灰缸塞不下了。 他倒了烟灰缸,继续打。 他听到通讯那边对他说:“怀尔啊……哎,我也希望我们以后能多多合作,不过你也知道,最近生意多,我看着是扩张的好时候啊……”声音里还带着些虚假的为难,“可不是,手里的资金都投进去了,实在是紧着……” 怀尔德笑了几声,客套几句,又去摸烟,摸了个空。 他低头一看,烟盒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了。 最先抵押的是他买给自己的公寓。有一段时间没回去过了,毕竟都住在设计室里。怀尔德转悠几圈,能卖的都卖了,能变现的都变现。曾经他也是痴迷奢侈与享受的人群,那些金钱铸就的奢靡最早来到他身边,也最早离他远去。 然后就是车,藏品,还有备受赞誉的设计的版权。 助理来递辞呈的时候,门口摆着的坐地摆件不见了。他再走几步,地板上还留有各种装饰品压过的痕迹,深深浅浅,方方圆圆的印痕,镌刻在这间设计室里。房间里空了很多,又好像没那么空旷。 他定睛看了看。工字钉依然钉在墙上,老板爱不释手的镇纸都不见了,桌上、地上堆着几个大箱子,勉强立在干净得颓丧的格局里。他看见了设计师用的东西,有调香的,做首饰的,也有画稿子的,像是很久以前,老板还孤身一人时使用的老一套工具。 助理本想待到自个儿被辞退的,按合同,他要是被辞退,能多结算几个月工资。但估摸着自个老板那时候也拿不出多的钱付他了。 怀尔德给他签字,签完助理就走了,走前最后瞄了一眼,瞥见前上司交叠着长腿坐到桌上,摸出根烟,幽幽地吐息。穿得还是整整齐齐,红唇咬着烟嘴,在烟嘴上留下点淡淡的红印。 …… 阿德利安迎来了怀尔德的拜访。一个人,独自按响了阿德利安的门铃。 说是拜访,其实是来致歉。很遗憾也很歉意地表示他们的生产力可能难以履行合约…… 亚雌青年坐得端庄,腰杆挺得笔直,但肩膀适当地垮了下来,眉眼低垂,不见往日里的气势。 他措辞委婉,语调平静,阐述己方的失职和无能时才不客气起来,几乎苛刻冷冽地谴责自己,说到阿德利安时,却是温声慢语的。 他说他感激他。感激阿德利安始终相信他。 “这份设计,”他取出一打整理好的稿纸和文件,“如果您喜欢的话,可以找别的工作室制作成衣……若它还能为您所用,就是我最大的荣幸了。” 白色和浅蓝色相间的礼服,搭配好了鞋袜,饰品,领夹,香水…… 怀尔德用心描绘的细腻笔触,泅进厚实的纸张里。 阿德利安在那一刻,忽然很难受。 他知道世事无常,也知道天不遂人愿。他知道绝大多数人离贫穷和绝望只有一场重病,一场灾难的距离,也知道世界更新换代,有人成功,就会有更多的人倒在路上。 怀尔德有能力也有资质。他只是——只是不够幸运而已,缺了点走到最后的运气。这样的人太多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但阿德利安依然难过。 美好的东西在他眼前碎裂,骄傲生辉的灼日在他眼前落入地平线,于是黑夜蔓延,笼罩荒原。个体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嘶吼,悲鸣声是星星听不见的,灰烬烧却的火星,寥寥逝去的温度是荒原无法感受到的。 只有另一个灵魂能看见。 而他悲哀于自己,与他并不相关。 这是与阿德利安毫无关系的事,置身事外,隔岸观火,是最好的选择。 阿德利安觉得怀尔德在雄虫法庭上帮了自己的忙,亚伦却不这么认为。那只是一次雇佣关系,钱货两清。阿德利安付了钱,还给了一大笔小费,跟怀尔德之间顶多有点‘战友’情分。 再说了,怀尔德帮过的雄虫多了去了。阿德利安没半点特殊的。那么多雄虫连个影子都没瞅见呢。 “怀尔德先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阿德利安问。 “从头做起。”亚雌平静回答,“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还有一窟窿的债要还呢。 “要做多久呢?” 怀尔德说:“顺利的话,两三年就够了。长一点,也就十几年吧。” 再不顺利的话,一辈子也有可能。 面对少年关切的目光,青年笑了一下,语调轻松地说:“慢慢来嘛。” “在那之后,”阿德利安问,“还会再开个工作室吗?” 怀尔德看着他,感到脚踝边又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过了,隐约听到了一声娇软的喵呜。 雄虫少年的眼睛依然蓝得如镜如湖。 “会的。”怀尔德说。 “……”阿德利安微笑起来,细白的手指摁在稿纸上,轻轻推回给怀尔德。 “那就请保留它吧。”他温软地说,“我期待您亲手将成品交给我的那一天——那一定是件非常漂亮的礼服。为了那一天,多等几年,也完全值得。” 还清所有债务,再从头开始吧。 眉眼弯弯的少年,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乐观。偏偏他生得温和恬静,轻声细语中积淀下不知来处的笃定。于是再如何渺茫的希望,也变得理所应当。 ‘你值得我等待’——这样纯粹自由心证的选择,也成了毋庸置疑的判定。 半晌,怀尔德将稿纸妥善地收好。 “承您吉言。”他郑重地说。 阿德利安将他送到门口,奥利奥亦步亦趋地跟着主人,走一下摇一下尾巴,阿德利安说再见,奥利奥也跟着喵喵。 怀尔德笑着辞别了,再看看阿德利安住所的周边环境,头一次觉得雄虫自带大片花园、掩映在一片绿树中的圈地式建宅方式非常好。 那样的少年,就该远离尘世,在拥他为主的城堡里无忧无虑吧。 令怀尔德如鲠在喉的是,他始终不知道,是谁主导了这一切。 他衰败得太快,输得太快,背后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幽幽地、居高临下地,摆布着棋局。 ……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是竞争,也算是一塌糊涂,彻彻底底的惨败了——怀尔德颇不甘心,可这就是事实了。 要是有什么谋划,也该达成、该结束了。 从头再来吧。就算无缘于这一届设计大赛,他还可以筹划下一届,下下届,他还年轻,就算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也可以继续追逐。 怀尔德走了一段距离,习惯性摸出光屏,然后才想起来,现在已经不必隔三差五地查看了,已经没有谁会给他发讯息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未读讯息的确有几条。 雌父:怀尔,我听说你最近有困难…… 雌父:你要不要,问问你雄父? 怀尔德停住脚步。 发送时间显示,隔了一会儿后,雌父又发了讯息。 雌父:你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不管你的。 又过了很久。 雌父:而且,你还有了婚约呢。 怀尔德注视这四条信息良久,隔着光屏感受到了雌父隐晦的骄傲。 虽然一直为孩子不听劝而苦恼,雌父却始终是骄傲的,骄傲他的孩子能被雄虫喜欢。 这个认知,让怀尔德头晕目眩。一时间觉得脑子里一刺一刺的疼。 雌父像是一直守着光屏似的,发现‘未读’变成‘已读’后,通讯打了过来。 铃声响了好几声,怀尔德慢吞吞接了。 “怀尔,”雌父有些踌躇地问,“讯息……你看到了吗?雌父听说,你最近很困难……雌父已经帮你问过你雄父了。”通讯那头的雌虫忽然高兴起来,语调上扬,邀功似地说:“他说,你好歹也是他的孩子,你认个错,服个软,他自然会帮你的。” 怀尔德一愣。 一只大手猛地拨开了迷雾。他灵光乍现,有什么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认错?服软?”怀尔德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每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里呲出来的,“……认什么错?服什么软?” 雌父说:“婚约呀。” 他说得理直气壮,还有些莫名其妙,不懂怀尔德为什么这么问的意味。 “只要你回来,乖乖听话……好好学习雌侍课程,好好备婚,”雌父快乐得像一只小雀鸟,“你雄父会帮你渡过难关,他可以为你提供足够的资金……” 如同当头一棒,亚雌一个踉跄,突觉天旋地转。 被他轻松逃掉的雌侍婚前课程,黑烟冲天的大火,纷纷撤资和反悔的合作,恣意妄言的小报新闻,飞快跳槽、跳得简直如有神助的员工…… 过于巧合的,六个光屏的爆炸。找不到,查不出来的暗中推手。 那天,他推脱掉雌侍课程之后,雄父对他说…… ‘你自己看着办’。 他一直在想,是哪个竞争对手,哪个雌虫针对他? 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却从未想过……如果不是雌虫呢? 如果,是雄虫呢? “……他让你这么跟我说的?” 雌父责备道:“怀尔?你这什么语气。对雄父要尊敬些……” “他让你这么跟我说的!?他让你这么跟我说的!!做雌侍?备婚!?给我钱!?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孩子!他也知道我是他的孩子?就为了一个婚约、一个雄虫——他就要卖掉我!?” “怀尔德!”雌父厉声呵斥,“你瞎说什么!是我,是我求了你的雄父——” “他知道你会去求他!!”怀尔德的声音比他更高。 “你雄父——他只是为你好!我也是,我们都是!” “呸!”怀尔德狠狠道,这一声似乎把雌父镇住了。久居家中的菟丝花,震惊于自己孩子的怒火。 怀尔德咬牙道:“他只是在买我,买我!你明白吗?他给我钱!不是为了让我渡过难关——他只是想买下我!!买下我而已啊!” 一切蛛丝马迹都串联了起来。 雌父还在说着些什么,但怀尔德已经听不见了。 “我怎么想得到……我怎么没想到……”怀尔德失神地喃喃,“……是雄父,雄父?” 他只是自言自语,踉踉跄跄地走着。 “……我怎么想得到,”他哽咽道,“……是我的雄父要毁我?” 他以为雄父只是看不见他,不把他放在眼里——毕竟他只是个雌虫,远不如雄子珍贵讨喜。 雄父好歹是雌父深爱的雄虫。虽然雄父素来冷淡,可他见过了那么多雄虫家庭,见过了那么多雄虫对雌虫的恶劣行径,仅仅是冷淡,倒也显得不那么无法接受。 那是曾承载了他美好愿想,曾启发了他稚嫩灵感,曾成为他幻想中英雄化身的雄父——是他始终不愿以恶意去揣度的,亲生父亲。 他曾想,他还有雌父啊,他的雌父跟他相依为命—— 但他的母亲无法理解他。 他的父亲不会理解他,也懒得理解他。 雄虫有无数种方式逼雌虫就范。 怀尔德忽然想起雌父说的话了——他曾告诉他,‘怀尔,你没办法呀’。 没办法呀。 怀尔德不走了。 他站在原地,隐隐发起抖来。 通讯那头传来的声音像隔山隔水似的,遥遥的散去了。 …… 过了几天,阿德利安收到怀尔德的讯息。 他问他,可不可以帮他照顾一下他的猫? 阿德利安:猫? 怀尔德:嗯,最近要回家住,家里不让养…… 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怀尔德也不曾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猫。 但现在他不得不跟猫分开了。 本想送去动物寄存机构,但宠物在虫族是个高端的玩意,寄存价格昂贵。怀尔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接回它们,身上也没有足够宽裕的钱。 他在通讯录里找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他做虫很失败。 失败到现在想给猫找个靠谱的主人,都没有放得下心的‘朋友’。 认识多年的,往来密切的,合作愉快的……交情都抵不过一朝失势。 反而是认识没多久,不那么熟悉的,还没他高的小少年,愿意握住他的手。 阿德利安痛快地答应了。 怀尔德很快送猫上门,抱着个纸箱子,带了全套猫咪用具和猫粮。 怀尔德再次重申,他不确定何时能带猫回家,如果他一直住在家里的话……这只猫,就属于阿德利安了。 “没关系,”阿德利安温和道,“我帮你照看着,正好给奥利奥作伴。什么时候方便再什么时候接回去吧。” 养一只猫是养,养两只猫也是养嘛,都是放养。 “谢谢你。”怀尔德轻声说。 阿德利安端详他的神情。 青年微微侧过头,在他的目光中有些无地自容,嘴上轻松道:“我会努力接回它的。” 阿德利安注视着他嘴角的笑意。 猫猫交接完毕,怀尔德再不停留,连门槛都没迈进去,转身就要离开了,头也不回。 “……怀尔德先生。” 阿德利安叫住他。 亚雌顿了顿,转过头:“嗯?” “……”阿德利安说,“困难只是一时的,没有熬不过去的坎。只要活着……只要活下去,”少年一字一顿,认认真真的,用那种独特的、温和又笃信,饱含信念的语气,对他说,“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所以,”他举举纸箱,奥利奥贴在他脚踝边喵喵叫。阿德利安就那样——用怀尔德最熟悉的目光,静静凝视他。 “拜托一定要来接它回家。不然……奥利奥一直欺负它的话,我也会很难办的。” 奥利奥举起小爪爪拍他鞋面:“喵呜!” 亚雌美人看着他们,纤长的眼睫缓缓扑扇了几下,眉眼一弯,如春樱初绽,生来就含情脉脉的眼睛,递来温柔眼波。 “好。”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