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不要再骗我了
“哥,那我先回去了。”楚彦廷跟着钟翊走出会议室。 钟翊接过方洲递来的水杯,敷衍地点头,掩住嘴轻咳几声。 “我明天……能不来了么?”楚彦廷打了个哈欠,小心翼翼地询问钟翊,笑得有些尴尬,“我也不适合这里……” 钟翊瞥了他一眼,粉色顺毛,三个耳钉,一身的冬季时装周单品,怎么看都显然是太子爷在临时体验生活。 “和楚董说吧,我做不了主。”钟翊摆摆手,快步离开。 楚彦廷立刻收起笑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往电梯间走去。路上有许多人向他套近乎,方洲和他一起走进下行的电梯,眼疾手快地按了关门键。 钟翊和楚彦廷看上去完全不像兄弟。楚彦廷的长相随陆琼,可以用漂亮形容,柔化了来自楚岩峰的攻击性,并且爱笑,单纯、阳光,很好相处。总公司的人不了解钟翊,只听说过他卑微的出身、不堪的过去,只见过他的冷血手段,因此即使钟翊明显是楚岩峰的翻版,他们仍然更愿意巴结似乎更受董事长宠爱的楚彦廷。 “我哥他……不去吃饭么?”楚彦廷问方洲。 “家里有人送饭。”方洲微微侧身,带着礼貌的笑容进行官方回复。 楚彦廷露出惊讶的表情,不太甘心地求证:“那些八卦都是真的?我哥真的有对象了?” “这……您还是亲自问钟总比较靠谱。”方洲依然是那副找不出破绽的和气神情,“钟总的私事我也不太清楚。” 电梯很快到了一楼,方洲伸手挡住门,恭敬地让楚彦廷先出去。 卡宴停在公司正门口,楚彦廷郁闷地坐进去,看见方洲走下了台阶。“等下。”他让司机先别开车,然后趴到车窗上努力往外瞅,发现方洲很快返程,手里多了两个保温桶。 “陈叔,你知道给我哥送饭的是谁么?”楚彦廷不死心地问司机。 “没见过。”司机摇头,“听说有段时间了,但钟总好像很宝贝,藏得很好。楚董想让他把人带回家看看,他也没同意。” 楚彦廷瘫在座位上,撩开外套下摆,消沉地拨弄扣在腰带上的旧挂件。其实他心里的答案很清楚,但实在没有办法接受。 “欸少爷,后边就是钟总的车,要不我开慢点,您看看能不能看得清?”司机看了眼后视镜,有些惊讶,“怎么好像一直跟我们开一样的路。” 楚彦廷恹恹地坐起来,向窗外看。车速放慢,斜后方的迈巴赫开到与他们并行,同样准备左转。后座车窗贴了单向膜,什么也看不见,但没必要再有多余的猜测。 两辆车最后停在不同的目的地,相隔一条马路。楚彦廷走进咖啡厅,来到预订好的隐蔽的角落。过了十分钟,舒辞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出现了,警惕慌张,畏手畏脚,仿佛是来进行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舒辞穿着上一次的白色面包羽绒服,裹得滚圆。他坐在沙发边缘,看上去随时准备逃跑。 “聊聊天也不行吗?”楚彦廷无奈地笑了,“我们这么久没见。” “我们没有什么好聊的。”舒辞坚定地回绝,神情严肃,屁股又往外挪了几分,“我等下还要上课,你快点把话说完。” 楚彦廷怔怔望了他一会儿,垂眸看指根上翘起的倒刺,忍住没去撕,又抬眼,反复了几次,终于确认了眼前的舒辞从里到外都是陌生的,和三年前的夏天划清了界限。他熟悉的舒辞应该每时每刻都是柔软的棉花团,而不是扎手的刺猬。 “我上次不知道你妈妈……”楚彦廷试着开口,“对不起。”他把纸巾叠成小块,又一层一层摊开。 舒辞脸上的排斥神色又加重几分,楚彦廷叹了口气,问他:“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答案当然显而易见。不论舒辞以何种方式认识钟翊,又和钟翊是什么性质的关系,看他的气色与着装,无论如何都比楚彦廷遇见他的那一年要好得多。 “挺好的。”舒辞没有因此收起他的刺。 服务员端来饮料,楚彦廷把棉花糖可可推到舒辞面前,问他还想吃点什么。 “我吃过了。”舒辞不为所动。 “那你陪我一会儿,我还没吃。”楚彦廷加了一份意面,对舒辞若无其事地笑。“我妈非要我每天都去公司待着,真是烦死了。”他端起咖啡,佯装很自然地像以前那样向他抱怨,“我哥总是臭着一张脸,我才不要贴他的冷屁股。” 见舒辞的眼神有些动摇,楚彦廷点了点他的杯子,叫他趁热喝,并试图勾起他的回忆,说“你以前不是挺喜欢的”,“如果你不用上课,我就带你去我们之前常去的那家”。 舒辞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慢吞吞地探向杯子,指尖碰到热源的刹那却又迅速缩回。他似乎想起了很不好的回忆,眼神恢复警惕和慌张。 “你骗不了我了!”他噌地站起来,生气地对楚彦廷吼道,脸颊涨红。 “你不要再骗我了……”第二遍音量骤减,舒辞忽然哭起来,泪眼朦胧地瞪着楚彦廷,愤怒和屈辱都被泡软,像浓雾困住了楚彦廷的思绪。 “我、我骗你什么了?”楚彦廷不知所措。 “我要走了,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舒辞抹掉眼泪,准备往外走。 “舒辞!”楚彦廷扑过去,把舒辞按在沙发上,慌乱地问他“怎么了”、“到底为什么这样”。 舒辞拼命挣扎,痛苦地说“不要碰我”、“我不会相信你了”、“放过我吧”,眼泪像三年前楚彦廷离开那天的雨,像厚而脆弱的屏障。棉花团可以轻易撕碎,仿佛楚彦廷再纠缠他,他就会立刻死掉。 楚彦廷被打了好几拳,很淡的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他用力抱住舒辞,不让他动弹,渗出血丝的嘴角贴住他潮湿的滚烫的脸颊。 “我们把话说清楚好不好?”楚彦廷求他,“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这么讨厌我?” “骗子!”舒辞怕得浑身发抖,只会重复这两个字,“你这个大骗子!” 楚彦廷的拥抱是嵌满刀片的,撬开舒辞用来藏匿痛苦片段的密封罐头,将发霉、结块的秽物砸成粉末,逼舒辞混着眼泪咽下去,从心里头开始腐蚀,再从外面一刀一刀削掉他的伪装,要他露出愚蠢又肮脏的原型。 舒辞第一次见到楚彦廷的时候,正在一家中餐厅打工,楚彦廷和几个看着不像善茬的朋友坐在窗边的位置,他恰好负责他们桌的点单。楚彦廷是最白最好看的那个,染着湖蓝色的头发,眼睛很漂亮,笑起来很温柔,和其他人混不吝的气质截然不同,是养尊处优的乖少爷。 他们到快打烊才结束用餐,期间不断地使唤舒辞。之后楚彦廷在员工更衣室拦住了他,说想交个朋友,请他喝汽水。比现在更无知、平庸且孤独的舒辞立刻相信,信任地跟他走了。 第二天,他浑身赤裸地在楚彦廷怀里醒来,下身是难以启齿的痛。 那时的舒辞什么也不懂,甚至还在为晨勃和遗精所困扰,不知道奇怪梦境的另一个主角为什么总是健壮的男性。 因此当楚彦廷露出了同样惊慌失措的表情,解释说这是他朋友的恶作剧,玩过头了,向他诚恳地道歉,说会对他负责,提议要不要顺便跟了他,舒辞又立刻信以为真。 于是舒辞拥有了最快乐的夏天。楚彦廷带他去游乐场,送他蛋糕和巧克力,教他画画,留下很多很美好的纪念,还帮他垫付了张艳玲的医药费。作为回报,舒辞懵懂地和他接吻、做爱,也成为楚彦廷忠实的树洞,耐心地听他抱怨家事,无限度地消化他的负面情绪。 楚彦廷是很善良的人,十八岁的舒辞坚定地相信。第一次有人向他慷慨地表达善意与爱意,与他建立亲密关系,不介意他矮、笨、穷、丑,那样热情又温柔。舒辞恨不得把自己全部交付出去,永远不要和他分开。 后来舒辞想过很多次,如果他早一点辞掉中餐厅的兼职,没有太好心地和别人调班,就不会无意偷听到楚彦廷和朋友的谈话,不会明白楚彦廷原来只是在包养自己,不会醒悟原来楚彦廷从来都看不起自己。 让他一直做虚假的美梦也没关系。他相信楚彦廷既然那么会骗人,之后和他“分手”的理由一定也很温柔,不会让舒辞太痛苦。 但舒辞来不及质问。楚彦廷第二天就消失不见,留他一个人在约定地点等了两个小时,淋了大雨。 张艳玲的银行账户当天多了一笔巨款。母亲终于发现舒辞并非多打了一份零工,而是被男人玩了,又当垃圾一样扔了,愚蠢至极。 角落的争执引起了其他食客的注意。楚彦廷不得不松开舒辞,看着他跌跌撞撞地逃跑,压瘪的羽绒服很快恢复原状。 “您的意面……”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放下餐盘,又多给了一张湿巾。 楚彦廷回到自己的座位,捂住嘴角,接起母亲的电话。 “小廷,上午在公司怎么样?”陆琼的问题没有新意。 “能怎么样,我又不是学这个的。”楚彦廷疲倦地向后倚着靠背,垂眸看纸巾上很小的血迹。 “怎么啦?”陆琼察觉到他的低落,紧张起来,“你哥为难你了?” “没。”楚彦廷把纸巾攥成一团。 “你一定要好好表现知道吗?多和你哥学学,他让你干什么活你就去做,不要整天折腾那些颜料,学点有用的东西!” 楚彦廷趴到餐桌上,拿起叉子机械地搅拌意面,仅剩的一点食欲也被陆琼千篇一律的叮嘱磨光。 “你大伯的儿子前几天被钟翊踢掉了你知不知道?你大伯估计也坐不稳了,还有你小叔叔……他这是想把楚家人都赶走啊!”陆琼平日温婉的嗓音带上了尖锐的哭腔,“小廷,你要争气,知不知道?妈提醒你多少回了,你爸爸本来就更疼你哥哥的,你要为以后考虑啊小廷……你也知道你哥哥不喜欢我们,以后还得看他脸色过日子……” “你下午要是不想去公司,就来医院陪你爸爸。他过几天就能暂时出院了,你也多和你哥说说,让他也过来看看。而且就快过年了,你让你哥哥……” 意面坨成难以下咽的凉块。楚彦廷按下静音键,把手机丢在一边,拿过对面的可可。 凉掉了,棉花糖也早就溶解。 下一种溶质是楚彦廷的眼泪。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