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罪孽
一串檀木念珠被套在岳霆渊的手腕上,那种摄人心魄的圣洁感瞬间减弱了许多。岳霆渊双眸渐渐聚起浅浅的微光,有些怔愣的看着眼前身穿赭色僧衣人。 ? 拉他一把的正是今日要为他解签的和尚。 ? 了尘弓着腰,对岳霆渊做了个合十礼,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施主请速速随我来。” ? 两个人避开游魂一般的众人,沿着小路走到一处遍植红莲的偏僻精舍,僧人小心地检查了一遍院落四周,确定无人后将岳霆渊引进屋中。 ? 岳霆渊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僧人点上油灯,沉默地给自己端来杯粗茶。 ? 了尘的腰背有些佝偻,放在矮桌上的烛火轻微跳动着,在陋室墙壁上投下僧人站立的巨大身影,形影相较下,显得了尘本人十分瘦小,仿佛是一团纠结缠绕在阴暗角落的枯槁老藤。 ? 他的双肩和脖颈大概是因多年伏案诵念经文而向内缩着,又像是怀抱着珍宝珠玉,被千钧的大山压得直不起腰。 ? 两人相对而坐,了尘咽了口唾沫,时不时面色复杂地打量岳霆渊两眼。 ? “大师可是有事相告?”感念对方刚刚的帮扶,岳霆渊难得善解人意地主动开口。 ? 了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放下茶盏,不安地拨弄手中念珠,酝酿良久之后才艰涩地开了口。 ? “……实不相瞒,贫僧有一事相求……我们其实一直在等,在等一位不问佛的刀客。” 了尘的语气逐渐坚定,话音落尽后抬起头,目光坚定而炙热地看着岳霆渊,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 他情绪有些激动,蓦地双膝一屈,对岳霆渊行了个大礼,“伽蓝寺苦鬼祸久矣,还望施主你能杀鬼斩业,救救众人啊!” ? 岳霆渊愣了愣,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追查多日无果的事情如今倒是忽然有了眉目。 他不动声色地将人从地上托起说道:“大师莫要折煞我,以我所见,利城是处难得的世外桃源,并未见乱相。” ? “桃源……”了尘自嘲地笑笑,双眼有些发红,“施主今日在大殿上,是否感到一丝古怪?” ? 岳霆渊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地试探道:“佛祖宝相庄严,感召世人,让人肃然起敬,不免心生向善之念。” ? 只是这股善念未免有些过于反常,竟能强迫人奉献己身。 ? 长叹一声,了尘举起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湿意,口中喃喃两句我佛慈悲,然后跟岳霆渊说起关于利城的秘辛。 ? 其实伽蓝大殿中供奉的难过佛金身,便是这利城不受侵扰的原因。 ? 当初九州刚现乱相,伽蓝高僧难过以一己之力庇佑利城,与四方恶鬼苦耗数十载,最终力竭坐化。虽然色身已陨,但是佛鬼之间的争斗却并没有消失,其坐化后的金身灵气漫溢,肉身和伽蓝城融合相连,仿佛贯彻难过佛生前意志一般,化入利城每一块砖瓦铸成金城汤池防御大阵,这才保下一方平安。 ? 是以城中的居民心存感念,对难过佛十分崇敬,家家户户皆为其供奉香火,而伽蓝寺更是钟鸣鼎食,香客如烟,成了让利城人心安的一枚定海神针。 ? 但是随着时光流逝,难过佛金身的灵气在与诸鬼的争锋相对中还是渐渐消散,失去活人生气的金身无法避免灵气枯竭,其镇压妖邪的效果自然就有所削弱。 万鬼趁机纠结意图报复,尤为用心险恶地从伽蓝寺地底灵源开始侵入,竟是寄生在了被污染的佛身身上,此举不仅为破城,更是为借机羞辱玷污难过佛的金身。 ? 久享利城安逸的众人在发现佛身被污染后怒惧交加。怒,为难过佛受这般奇耻大辱;惊,则因利城已是祸到临头,若不做些什么,城内众人身家性命岌岌可危! ? 为保难过佛金身不被恶鬼继续毁损,更为自身性命,城中众人在一番争执后决定祸水东引,将慕名而来的外城人充做人盾与食饵! 这样一来,既能把活人的部分生气转移至金身,也刚好投喂给伽蓝寺地底的恶鬼,稍微缓解金身污染,同时又保住了利城的安危。 ? 而为免活人生气被怨念污染,外城的旅人都会被故意引诱到伽蓝寺。众人入殿进香时路过的幻音壁记录着难过大师留下的玄妙梵音,它能让人澄明心境,最大程度激发人心底的善念与慈悲。 只是梵音壁如今被有心之人利用,使得这股放大的善念被催化成自愿为佛献身的执念,这才造成了今夜奇诡的现象。 ? “据说只有不问佛,心无所求之人,才能不被梵音影响。”了尘一脸感慨地道完前情,难掩激动,充满希冀地看向岳霆渊,脸上的褶子仿佛浆洗好准备晾晒的旧衣般舒展开,“我们已经等了你太久、太久了。” ? 岳霆渊微抿嘴角,对利城人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做法有些反感,语气有些冷淡。 “你既知其中内情,言语间又满是愧疚,为何不与众人开诚布公,白日里为虎作伥,莫非夜半难免为良心所困,反倒是慈悲起来了?” ? “我……”面对岳霆渊语气平淡的挖苦,了尘嗫嚅半晌,额头急得出了些汗,最终却并未反驳一字。 他的身形宛若一朵枯萎的植株一般软了下去,忧郁地垂眸看地,不再与岳霆渊对视,幽幽叹气做了个合十礼,仿佛向着远方的神佛忏悔般。 “贫僧自知罪孽深重,待了结此事,自会向佛祖谢罪。但如今情况紧急,还望施主能施以援手。” ? 了尘转身打开角落的红漆立柜,双手捧出一个盖着金色经幡的楠木盒,郑重地递到岳霆渊面前。 ? “难过佛曾托梦告知我,不问佛的刀客自远方而来,就将如春雨洗尘,化解利城的罪孽。如果我等到了这个人,便将这个交托给他。” ? 岳霆渊双手抱胸并没有接。他能感受到,盒子里的物件不一般,隐隐透着一股佛意,又有种冰冷的肃杀感。 ? 了尘见他没有动作,有些着急地开口解释:“这是……” ? “这是斩业剑,修为不到家可轻易碰不得。”了尘的话被打断,话里带着讥诮的男声从门外传来,“毕竟斩佛的这种活计,没有十世的功德垫着,那少不得要落个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大师,你说我说得可对?” ? 精舍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推开,了尘浑浊的双眼讶异地睁大,面色有些苍白地看向大门。 他明明仔细检查过四周,这人到底是哪儿冒出来里的。而且今夜献祭,寺里不可能有清醒的外人,更何况他竟然能说出盒中的物件! ? “施主是何人,不知为何深夜到访?”了尘上前一步,手臂微展,眼疾手快地将楠木盒与岳霆渊挡在身后,警惕地看向来人。 ? 云沧歪头看着两人,单手抓着门框堵住了出路,两袖宽大的衣袍灌满了风。 ? 他双眼冷光湛湛,皮笑肉不笑地挑眉看向两人,“没什么大事,只是来接我家走丢的小朋友。” ? 面无表情的岳霆渊双眼微微发亮,看向不远处浑身散发着嚣张放肆的男人,明显被对方口中“我家”这样的字眼取悦了, ? “无妨。”他拍了拍了尘的肩膀,绕过了尘的保护姿态主动走向云沧,他一手扣住云沧的手腕,面容沉静如水地问了尘,“他所说的斩佛,又是何故?” ? 看着两人熟稔亲昵关系不同寻常的模样,了尘微微吃惊,但马上又镇定下来。 ? 了尘咬咬牙,痛下决心地说:“如今难过佛金身所在,为鬼门所伴生,若无法毁掉金身,鬼胎亦难绝,将来就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无辜百姓被迷惑为肉饵。 ……为今之计,只能……只能玉石俱焚。这斩业剑是难过佛生前所用之物,历来专司惩罪罚恶,如今用在了却佛祖自身罪孽,也算是它的归宿。” ? 远处忽然传来低沉厚重的三响撞钟声,滔天声浪在寂静的山中层层叠叠地冲击而来,惊起漫山的夜鸦。 ? 三人往大殿的方向看去,黑黢黢的婆娑树影和被掩映在深处的大殿,宛如一头张开大嘴的深渊巨兽,正虎视眈眈地准备着吞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