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梁

    赛马节接近尾声，各家草场未来四年的归属基本定下，剩下就是些娱乐性质的活动。

    看了十几天热闹的八大部落也要下场了，赛马、摔跤、射箭。虽说是娱乐性质，但表现优异就可能被族长或太子殿下看中，一朝平步青云，选手们可不想敷衍了事。

    观众们也没有心里压力。好牧场也好，坏牧场也好，定下来就定下来了。好的好好干，力争四年后换个更好的，坏的也好好干，争取四年后换成好的。

    说是尾声，却也是整个赛马节最欢乐的时候。

    楚公主带着赢瑞安也看了几场。那些八九岁就在场中和男儿一争高低的草原女子，把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皇家公主看得热血沸腾，暗暗可惜自己不会骑马。

    姬砀倒是一如既往地窝在长明殿里抄经。

    直到赛马节结束，楚公主送了赢瑞安回丞相府，带着姬砀返回甘露寺。

    不久，丰梁草原就被白雪覆盖。

    寒风料峭里姬铓收到了云梁送来的书信。

    严冬不是赶路的季节，这样的季节送信到邺城，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内容还是请姬铓务必去一趟云梁，没说什么时间，但如果能等到开春，肯定不会这个时候写信来。

    冬季让太子殿下出门，还是远门，还要进山……

    这代价可比送一封信要大得多的多，不知道阿雯有没有做好准备。

    姬梁有专门雪天出行的马，姬铓也有这样季节出门的经验，但是爬山……

    依靠信使带路，雪山里长大的兀儿的经验，中途还折了一名亲卫。艰难险阻，终于抵达云梁。

    云梁的问题非常棘手，姬铓来也没有办法。面对千把张饥饿的嘴，解决办法只有两个：喂饱或者饿死。

    云梁没有喂饱这么多人的食物，也不想眼睁睁看他们饿死，于是叫来了姬铓。毫无疑问，姬铓是可以喂饱他们的，至少也能让他们活到开春。

    只要开了春，这些饥民就会返回平原地区，近几年一直如此。

    然而姬铓拒绝了。

    “这不是见死救不救的问题。”姬铓坐在火塘边烤着手说：“这些人去年来了吗？前年来了吗？去年多少人？前年多少人？如果让他们平安度过这个冬季，明年会来多少人大巫知道吗？”

    云梁大巫是个满脸褶子的苦老太太，阿雯介绍说是她阿妈的时候姬铓差点当场惊讶。

    听姬铓这样说，大巫苦脸又苦了几分：“太子怎能这样说。这几年山下战乱，百姓活不下去才会上山，只要熬过这几年，一切还会如常。”

    “几年是几年呢？眼下云梁已经撑不下去，要求援了。我运十车肉上山，大巫可有十瓶巫药给我？”

    “……同为百姓，太子——”

    “又不是我的百姓。”

    “总是生灵——”

    姬铓摆摆手，显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大巫表情严肃看向姬铓：“太子或许聪慧勇武，仁厚却不及祖父良多。”

    姬铓微笑：“铓不及祖父处不止仁厚。”

    一直立在大巫身旁的阿雯突然发出一声嗤笑，见姬铓看来，又瞪了回去。

    遇上这种不要脸的，大巫也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下去了，只得邀姬铓同上要塞一观。

    姬铓无所谓的跟着去了。墙头冷风吹着，再看下面裹着枯枝烂草，一堆堆聚在一起的人，顿觉更冷了。紧紧身上皮裘，摇摇摆摆就是不说话。

    下了要塞，大巫先一步走了。阿雯冲他招手，姬铓跟了上去。

    “你阿妈怎么看上去比我祖母还老？”姬铓开口问道。

    阿雯瞪他一眼：“本来就比你祖母老。寨子里面事情又多又杂，哪里能像你祖母一样养尊处优活成个老妖精。”

    “怎么是老妖精！养尊处优不好吗，让你选你选什么？”姬铓声音小了点。

    “我不用选。”阿雯昂首：“我是生来就要当大巫的人，整个丰梁山都是我的。我若不愿，你也要被赶出去！”

    姬铓不乐意了，站定道：“不是你请当我愿意来？”

    阿雯眼一眯：“当我想要你来？我巴不得你不用来。”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姬铓一愣，阿雯是极骄傲的人，说哭就哭可不像她的性子。站近搂进怀中：“怎么了？”

    阿雯抱住姬铓：“她死了。”

    虽然不知道说的是谁，但姬铓心底莫名一揪，也抱紧阿雯。

    阿雯带路，一路无言往高处走，进了一片较平缓的山坡。姬铓跟在阿雯身后，发现地面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块平板型的大石。有些被雪覆盖，只能看出石头的形状，有些积雪被清扫过，可以看到大石上刻着人名。有些石头旁立着小雪人，还有些则被花朵环绕，那种只属于高原的冷冽花朵，脆弱、渺小又艳丽。

    阿雯停在一块石板前，缓缓蹲下。

    那块石板很新，边上土石刚刚堆砌的痕迹非常明显，周围一点积雪没有。

    姬铓在阿雯身边蹲下。

    “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我太难受了……”阿雯倚靠着姬铓肩膀，小声哭泣：“这是我第一个孩子。”

    “对不起，没有陪在你身边。”

    “呜呜呜……”

    下山前姬铓再次劝说阿雯。

    “云梁的未来在你手里，是继续守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倾覆的寨子还是带领云梁走出来，决定权在你。我给你留片好草场，你们还有巫药，日子不比山里好？与其在这高高的冷峰上驻防建寨，不如让族人们习武练箭，等到各个都能屠狼逐豺，谁还敢打你们主意。”

    姬铓实在不懂这帮云梁女人，几十号人守着个冷得要死的寨子，自以为就是保护自己的方法。偏还同情心泛滥，让山那边的人都知道这山里有肥肉。等不到下一个冬天，战火再起就会有人往山里来了。一点战力没有的人，想凭天险就拦住战火下的流民，简直是做梦。

    阿雯沉默半晌，说：“你为什么要劝我下山？云梁一直在山里对你不是更好？一旦我们下山，巫药就不再是你一家的买卖了。”

    姬铓无奈笑笑：“竟然操心这个！丰梁草原八部七十二族，并不是说说的。草原生存艰难还多灾，东、南有齐楚强盛，北地有鱼人贪婪，原以为西边是唯一安宁的所在，现在看来，不过是丰梁山险峻，敌人过不来罢了。如今山那边在打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流民会翻山而来。云梁一族或有能力拒敌于山外，其他七部也不能袖手旁观。丰梁险峻，马上不来，我们也不擅长山地作战；对方又是流民，战场放在此处与我大大不利。”摇摇头又说：“至于巫药……姬、云两部之间或许是买卖，巫药却绝不是买卖。那是人命，是我姬梁百姓的命，我不会只用做买卖的眼光来看待。”

    “那你到底为什么哄我下山？”阿雯还是不相信，这人不可能什么目的都没有纯好心吧。

    “怎么是哄你下山。你是孩子吗，被人一哄就信？”这下姬铓也不知道能说啥了，索性往火堆那边挪了挪，抱怨道：“这里真冷啊，你可真抗冻。”

    阿雯鄙视他：“火烧这么旺，竟然还冷，晚上怎么没冻死你。”

    姬铓咬咬唇，又往边上挪了挪。

    半天阿雯戳了一下：“问你呢！”

    “盖多一点就好了，问这么多！”

    阿雯直接给了一脚：“谁管你盖多少！”说完忍不住又踢一脚：“废物东西！”

    姬铓低头快速反驳了一句，可惜声音太低，边上还有火堆猎猎，除了他自己，压根没人听到。

    阿雯权当他默认了，催道：“快说到底为什么要哄我下山？”

    “没哄。”再开口姬铓声音低了八度，还有点畏缩无奈。“下山是对你也好的事，需要我哄吗？不是你自己想的吗？你不敢，我帮你，怎么能叫哄！”

    “我哪里不敢了！山下又没有毒蛇猛兽，我怕什么！”

    “对啊。又没有毒蛇猛兽，你怕什么？”

    阿雯脸一抽：“我才不怕，只是慎重！全族……的人，当然要慎重。”

    “那你慎重多久了？还打算慎重多久？”

    “……”语塞的阿雯恼羞成怒：“你一个外人，也敢质疑我！你对云梁一点都不了解，凭什么要求我立即决定！”

    “我是不了解云梁，可我了解战争。”姬铓看着阿雯说：“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是菩萨，外面是流民？不是的，这是战争！冬季；缺吃少穿；立场完全不同的两拨人想在同一片地方活下去。这就是战争！赢的才能活下去。当然战争现在还没开始，因为你们还在给对方提供食物。当你们不再提供食物的时候，战斗就会开始。

    “现在崖下多少人你知道吗？不会低于千数。我为什么要你们下山，因为我还想年年有巫药用。”

    看一眼阿雯，姬铓摇头：“不是我要不要你们下山，也不是你们想不想下山，而是你们不得不下山。不下山没有活路，明白吗？”

    阿雯板着脸，傲然道：“他们，爬不上来。”

    “可能吧，但这是后话。你得先搞清楚现状，云梁，和外面那群人，都想在这片山梁上活过冬季，而这片山梁无法养活你们所有人，这就是战争的开端。”

    碍于姬铓已经答应要送食物上山了，阿雯也不好说什么。但她的神态、表情，无一不在说明——这锅是姬铓的。

    姬铓一脸无辜：“又关我什么事啊……你们自愿掏空身家养外人，还不允许我不养？再说，今年养，明年养，以后年年养？总有一天姬梁会像云梁一样养不起的，到时又怎么办？你以为齐、楚哪个会接手？”

    “哪会像你说的那样。都是普通百姓，如果不是打仗，他们难道不想安居乐业，过了这几年就好了。”

    姬铓笑笑：“这话去年你说过吗？前年呢？过几年是几年呢？云梁撑了几年？你觉得姬梁能撑几年？”

    阿雯长叹口气：“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百姓们只想安居乐业，多一块地，少一块地真有那么重要吗？”

    姬铓专心致志烤着手，仿佛突然失聪。

    半天，阿雯说：“整个南天山牧场全部归我，没我允许，姬梁军队也不能进来，路过都不行！还有我不会练兵，你要教我！其他一切和原来一样，我们族内的事你不能插手，云梁大旗你可以继续保留。”

    天山牧场是紧挨丰梁山的一大片狭长地区，草只能说一般，但范围非常大，几乎环抱了半座丰梁山。牧民们辛苦一点多转场，也能保证牲畜上膘。南部地区眼下驻着三族人，开春会搬到新的牧场去，赛马节上定下的新部族又会搬过来。现在阿雯要了，姬铓就得用别处的牧场和人换。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丰梁八部都有自己固定的牧场，云梁本来没有，现在下山了，划一片牧场给她们也是应该的。

    可自家土地上有了一块自家军队不能去的地方，就有些不舒服了。其他六部可没哪部敢不让姬梁军队出入的。

    姬梁为难道：“我出人出地帮你搬家，累了一通不说坐下来喝口茶吧，还要赶人，实在是不合适，总得给我点好处吧？再说——”

    “你还要什么好处，云梁下山不就是你最大的好处？”阿雯笑容可掬：“再说，好处我也不是没给，是你自己不要的。怎么？反悔了，又要了？”

    姬铓慢慢转过头，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过，面上一言不发继续烤手。

    姬铓下山后没几日，驮马队把食物送到山下指定的地方。

    阿雯领着众人把食物搬回寨子，抬头就见阿妈又站在高高的要塞顶上望着山下。

    把自己身上的新狐裘解下披在阿妈身上，也看向要塞下一窝又一窝破衣烂衫的人。那些人聚在一起，人挨人，头碰头，将能找到所有能御寒的东西挡在外面，倚靠着要塞和彼此挡风避寒，除了分发食物，其余时候一动不动。

    大巫指着人群说：“那是我们。”

    阿雯点头：“我知道。”

    大巫又指高处：“她救了我们。”

    阿雯再点头：“我知道。”

    大巫转头看向阿雯，泛黄的眼珠渐渐模糊：“你是出色的大巫，也是优秀的领袖，不要背弃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