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镜中
甄楚在晚自习总是写题写到头晕，他回到家里冲澡，在腾腾热气里看镜中自己的身体。上面还残留了一些可疑的痕迹，他轻轻抚摸那些没消下去的红印，手放在胸前，感受胸膛里一跳一跳的心脏。 老师喜欢他的身体，那么对于他的心会怎么看呢？ 他赤脚站在浴室的地砖上，热水冲刷他的脚背。学习，考试，妈妈，卖掉的房子，老师……这些沉郁郁积在胸口。说不准是哪件事作祟，这一天晚上，他的睡眠仍然不太好。 的确没有失眠，但睡得浅，又多梦，梦里和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都差不多。等到醒来甄楚更加疲惫，连自己都弄不清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甄楚头一次在上课时候打瞌睡。 数学老师对这件事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数学又不是能讨所有人喜欢的科目，每天早课都有人睡觉，可甄楚对自己难以置信，他从来不是用熬夜换成绩的那种学生，健康作息对他很重要。 数学课上打的盹作用倒不小，好歹换来了他其余时间的好精神。甄楚稍稍安心，努力把学习调回到正轨。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卧室里有些物品的位置微妙地变得不同。 “妈，谁进过我房间吗？” 林蓓容愣了一下，然后回答：“下午来看房子的人带了小孩子来，顺便也进了你房间看……” 原来白天自己上学的时候，她盘算的都是怎么把这里快点卖出去。很难想自己的房间莫名其妙被多少人踏进来四处乱看过，甄楚感到反胃。 “我不想让其他人乱动我的东西。”他很少这么直白地说自己不喜欢什么，林蓓容看了他一眼。“最好别进我的房间，如果非进不可，不要乱动……可以吗？” 即使这里很快就要不属于自己了，他也想稍稍扞卫那一点点小小的领土。甄楚以为妈妈又会对她发脾气，但她最近的好心情让人难以置信——居然很轻松地笑着点头，还问他周六想去哪里吃。 怎么她突然这么好脾气，甄楚实在弄不懂，是因为自己表现得很乖，让她满意了吗？可他明明一直以来都差不多。他开始期待尚未到来的星期六了。 这一天姗姗来迟。上午有两拨人又来看他们家的房子，甄楚硬充着笑脸和他们说话，林蓓容提前和儿子交代好下午的时间，之后就出了门。 她白天不在家是常态，或许是忙着工作，或许去见什么人，甄楚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从没深究过。他进了妈妈定的包厢，发现她今天打扮得格外用心。 “还有其他人来吗？”甄楚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妈妈有点不自在地笑起来，像个年轻姑娘，告诉他：“其实今天……” 话正说一半，有人推开门，嘴里说着：“我还没来晚吧？” 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高个子，只是普通长相，但看上去十分和蔼，他才一进门，视线就落在林蓓容脸上，迅速绽出笑容。这才看向甄楚。 甄楚看明白了他们俩的文章，心想大概自己才是来晚了的那个人。 他知情知趣地站起来，还不等男人开口，先主动说叔叔好。林蓓容立马笑逐颜开，拉他坐下，介绍起人来。 甄楚不记得妈妈具体说些什么了，只见她嘴一直在动，那位周叔叔的嘴巴也在动，开开合合，两个人兴致都很高涨。他自己也跟着他们做出反应，或是听话，或是点头，又或是在适当的时间笑。 精致的菜品一碟一碟往上端，对于甄楚味同嚼蜡。他留心这两个人的神态，从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妈妈和爸爸在一起时能露出这种表情。 这当然也是不错的事。他黯然地想。原来她这么久以来的好心情并不是因为自己。 洗手间的灯光把镜子晃得明亮刺眼，包厢里空调开得太足，甚至有点冷。温热的水流冲洗着甄楚的双手，再冲到光滑精致的洗手台下。 他深呼吸一口，感到十分疲惫，不自觉地盯着镜中人影发愣。 “真讨厌啊，”那个自己忽然瞪大了眼睛，露出愤怒的神色，不屑地说。 “他们笑得好开心，真讨厌啊。” 甄楚吓坏了，他凑近镜子仔细看，一切如常。环顾四周只有他自己，当然不可能有其他人说话。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镜子里的人也揉了揉眼睛。真的没什么异状。妈妈很快乐，这没什么不好，为什么会听见那样恶毒的话。 大概是最近睡眠太差了。甄楚定了定神，回到包厢。两个大人在里面交谈，于是他在门口站住，屏住呼吸静静地听。 “……没有，我还没和他说，”是妈妈在说话，“今天你的事我都是等坐下了才说的，一口气全告诉总觉得……慢慢来……” 然后是周叔叔：“这孩子不是挺好的，我看性格也没像你说得那么……长大了慢慢就好了……” 甄楚木然听着，正要把门拉开，他们忽然换了话题。 “……这才哪到哪，哪能就看得出来，你们家，至于这么大惊小怪？”虽然是嗔怪，林蓓容的语气却十分柔软。 “……前天他们送的那些我都看了，都是里面不带酒精的，你也能喝……” 隔着门缝，林蓓容的手扶在尚且平坦的肚子上，脸上带着微笑。 甄楚压住胃里翻涌上来的恶心，故意动作极大地拉开门，打断这美好的幸福一家。 ——真讨厌啊。 刚刚那个模糊的声音忽然在他心里回响。 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那样乖巧地坐下来。看见他们有点慌张的神色，心里有种报复的快乐。 这快乐只是一瞬间，因为他明白，这无非是把鸡蛋当石头的幼儿园把戏。 回家的路上他格外沉默，只说是自己太累了。他妈妈也有些疲惫，可她疲惫的面孔充满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