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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

    蝉予以为这便是归顺,下面就要给他黥面,谁知接下来几日只是住在了乌额玛的花园中,每日陪她练练剑,跟纳刺哈摔跤,学学霜勒语,便再无其他事情。

    这些时日的居住,蝉予逐渐摸索清楚眼前众人的关系与暗流。

    蝉予估测,自己所住的地方类似炎国的望华台,尹国的赤泉宫,佐州的延元宫,是一处只有最尊贵望族才能居住的宫殿,乌额玛的花园是其中一处。

    这里的礼制与中原大不同,人人都很懒散,兵卒们闲下来就抽水烟唱歌,无论男女各个多才多艺,蝉予远远瞧着他们,想起那些死在自己刀下和被俘虏的霜勒壮汉,他们也是如此吗?

    除了兵卒,与蝉予接触最多的便是乌额玛和纳刺哈了。

    乌额玛是吉偈央木唯一的女儿,性子狠戾好斗,总与蝉予比拼刀法,她的刀法与中原不同,与沙场上的霜勒人更不同,多是压低身子攻人下盘,动作轻盈迅捷,与弯刀合二为一,且不懂得收敛锋芒,次次都把对手刺伤,蝉予自从来了,身上大小伤口没有断过,而见到蝉予受伤,乌额玛很兴奋。

    纳刺哈是乌额玛的勇士,可蝉予看得出,他也是她的追求者,身高体壮,下手不留情,蝉予从不敢在乌额玛不在场的情况下与他比拼,因为觉得他会扭断自己脖子。纳刺哈能成为乌额玛的勇士,一是因为他家世代都是共主的仆人,二是他是每次勇士大会的摔跤第一名,无论是背景还是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强,可饶是如此,依旧得不到乌额玛的垂青,于是他便把怒火烧到了蝉予身上,觉得是他抢走了乌额玛的注意力。

    对此,蝉予虽然体会到,却不能用言语表达,只能想方设法避其锋芒。

    还有个叫雅集的老者,蝉予后来见过他几次,看样子是太傅,威望极高,乌额玛和纳刺哈都对他毕恭毕敬。

    除此之外还有些怪人出入,有几次,乌额玛的花园闯入了一个大块头。这个大块头个子不高,身材矮胖,衣着华丽,身后跟着好几名身材妖娆的霜勒侍女,那矮胖子看见蝉予十分好奇,围着他打转观察,臃肿的脸上都是口水,说话比蝉予还结巴,独自开心很久后,才在众侍女的劝说下离开了花园,后来蝉予从雅集那里得知,这是吉偈央木的小儿子苏阿吉,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就傻掉了。

    吉偈央木还有个大儿子叫单查纳,与乌额玛的关系形同路人,身边也有眼下黥面的中原人谋事,二人都是吉偈央木嫡出,明争暗斗,对继承位虎视眈眈,只有又胖又傻的小儿子,整日沉浸在美女的环绕中编花篮玩。

    蝉予看着他们,不禁想起杨炎家的三兄妹,如此牢固又齐心的手足情,怕是世间再难寻。

    蝉予像个旁观者,默默注视着宫殿中的一切,他不怀念过往,也无法融入当地,又看不到吉偈央木的战略方针,一日一日,行尸走肉的活,只在夜晚看着月亮时,会握着玉蝉,怀念杨炎幼清的一切,回忆里没有痛苦,全是过往的美好。

    在天气逐渐热起来时,伯谦主动找上了门。

    伯谦将一头长发梳起来,用彩绳编了辫子,修身的袍子缀着水晶装饰,他挑了一个乌额玛不在的日子找来,约蝉予去集市上走走。

    蝉予此时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仅在吉偈央木之下,便给花园内的下人留了个口信,与他一同出去。

    这是蝉予第一次走出宫殿,为显示身份的与众不同,二人骑马走在街市上。

    在蝉予看来,雄布勒玛相当繁华,店铺鳞次栉比,人群拥挤不堪,建筑全是生土与石砖搭建,白的耀眼,坚实又高耸,穿着鲜艳花俏的男女老少都是大嗓门,嚷嚷着蝉予半熟不熟的语言,喧赫中参杂着浓浓生活气息。

    可饶是如此喧闹,他们看到蝉予和伯谦的高头大马后,都自动噤声,让出一条路,并恭敬行礼,目送二人的小队伍过去后,继续投入到自己的生活里。

    蝉予想起在常州时,遇上了阵国客卿回国,整个常州的官道都被拦死,禁止通行,待到那位客卿出城后才恢复,在这里,卿族与百姓似乎没有中原那样隔阂。

    “与中原是不是差很多?”伯谦停下来,让侍从给他买了一包干果。

    “嗯……”蝉予点点头,那些人好奇的打量他,他同样打量这些人。

    “这是贸易区,后面会到钢铁区,工匠区,丝绸区,香料区……整个雄布勒玛,要比两个佐州还大,”伯谦接过干果,问蝉予;“吃吗?”

    蝉予摇摇头;“你要带我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伯谦不以为然,静静地吃。

    “我听……雅集说,你在找人?当初纳刺哈……带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你……的亲眷?”蝉予问。

    “是,”伯谦点头;“我在差不多二十年前来到雄布勒玛,从此跟家人失散,其实我本不抱希望了,只是最近偶染风寒总不好,共主以为是我突然思乡情切,就想起为我寻找亲眷,专找有钱落魄的卿族,如此大费周章,结果只是徒增忧伤罢了。”

    他谈吐优雅轻柔,与粗犷豪放的霜勒人大不同,在这里这么多年,仍保持着中原人的含蓄。

    “怪不得……他们拿着我的玉……不肯给我,在到达……洛马以前,同行的中原人……都像是有钱人,那他们后来去哪了?”

    “不知道,”伯谦淡淡道,并不关心这些人的去处。

    蝉予也是随口一问,人命早已无法打动他。

    “乌女待你如何?”伯谦问;“她做事是有些鲁莽,不过对自己人很好,他还想让你做她的贴身,你可答应了?”

    “贴身是什么意思?”蝉予问。

    伯谦嚼着干果看向他,看他不像是撒谎;“就是我与共主那样。”

    蝉予一愣,伯谦与共主的关系大家都懂,共主正值壮年,女主去世后再未立新的,只日夜守着伯谦,俨然是把他当成新的女主对待。

    “没……没提过,”蝉予摇头,乌额玛的确没提过,她原本对蝉予的满身刺感兴趣,现如今蝉予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她逐渐失了兴趣。

    “霜勒人与中原人最大的不同,便是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乌额玛处处与她阿吾……就是哥哥较劲,模仿他父王的为人处事,将来这二人必有一场夺位之争,你若能帮她一臂之力,不用怕在雄布勒玛站不稳位置。”

    “由此看,霜勒人……与中原人没什么区别……”蝉予小声说,渐渐的,二人走出拥挤的集市,前方石板地黝黑泥泞,远远能听见叮当作响的金石相击声,是铁匠铺,他们来到钢铁区。

    “人与人本就没太多区别,”伯谦道,他目视前方,有些感慨;“我当年来到这里,满目都是颠覆惯常认知的人和事,就觉得这一切与中原大不相同,是一片自由之土,可住下来才知道,都一样……”

    二人正说着,前面人群发出一阵呼喊,短暂的骚乱后,几个霜勒男子抓着一个半大小子出现在眼前,他们吵吵嚷嚷,半大小子奋力挣扎,接着他们抓住他的右手,按铁砧上,一个老者撸起袖子,手起刀落,将那半大小子的右手看了下来。

    蝉予看着那半大小子惨叫着满地打滚;“这是怎么了?”

    “偷盗,按照霜勒人的法典,凡是现场抓住偷盗的,当即砍掉右手,”伯谦似乎见怪不怪,眉都不带皱一下;“霜勒人华丽的袍子下面,是比中原人野蛮原始许多的制度,他们在贱民之下还有奴隶,那些奴隶的命与牲畜无误,所以共主力排众议,欢迎中原人加入霜勒,是想让中原人带来文明。”

    “可我带不来什么,只有仇恨……我只想杀高祯,”蝉予摇摇头。

    “杨炎氏……”伯谦念着这个姓氏,回头看向蝉予,眼中满是愁绪;“我也曾姓要炎。”

    要炎?蝉予一愣,那他是……杨炎氏之前的炎侯!?

    “我先父,是死在奏案上,被人从后面一剑穿喉,我随母后连夜逃离拉朗,却在炎国边缘遭到伏击,与家人失散,我辗转来到雄布勒玛,也曾派人去打听,却一直没有家人的消息,我也恨杨炎氏,可不得不说,他们的确比我先父治国有方,这么多年我们一直盘踞在撒拉勒河西岸,顶多占领丁令城,后来我建议共主趁着严冬统一霜勒五十九步,到时候再组建大军压境,谁知还没等我们结束平定,中原人自己就把杨炎氏斩尽杀绝……”伯谦说到这,冷笑一声;“人算不如天算,我也想不到会有一天,我与杨炎氏后裔说这话。”

    “现在的炎侯……登基后第一时间……归顺了阵国,他肯定是阵候……扶植的!”蝉予告诉伯谦;“而且……杨炎氏也是高祯扶植……他……为什么对炎国……如此钟情?”

    “因为高祯的儿子高放,就是死在了炎国,”伯谦叹口气,重提旧事;“他儿子冲撞了当时犀天子宠妃的胞弟,被贬到炎国戍边,后来他们一路打到了圣山,高放便死在了那里,从此高祯便恨上了炎国,借刀杀了要炎氏,下面又杀你们,他不会停手的,他就是要炎国这片土地世代不得安宁……”

    “你忍辱负重这么久,也是想借霜勒人之手杀高祯?”蝉予略略来了兴致,觉得伯谦与他是同路人。

    伯谦抿嘴一笑,看向蝉予;“忍辱负重?谁跟你说的……乌额玛?共主待我不薄,我与他之间,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

    二人穿过集市区,钢铁区,到了香料区。

    这里顾名思义,买卖各种香料,除了卿族们喜欢的熏香,还有吃进嘴里的香料,各种浓郁味道参杂在空气中,挑逗路人嗅觉。

    走到一个店铺前,伯谦下了马,冲蝉予一歪头;“来吧。”

    蝉予以为他要带自己买香料,跟着走进去,却发现这家店铺似乎与众不同,店铺内也卖香料,但仔细看……染料偏多。

    店内除了掌柜,还有一名眼熟的女子,这是……是乌额玛身边的那个哑巴侍女?

    那个哑巴侍女看到伯谦,扑通一声跪下来,抓着他的袍角就哭,旁边侍从毫不留情,上去就将她踢翻,可哑巴侍女忍痛爬起来,膝行过去抓着伯谦仍旧不松手。

    “她求你给她一条生路,”掌柜是个干瘪的霜勒老人,他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指着哪个侍女;“她犯了错,要被剁去双手双脚,想让你求求情。”

    侍女连连点头,双手合十不住向伯谦跪拜。

    “她做了什么?”伯谦问。

    “她和共主的大儿子单查纳睡了,按照律法,她玷污了卿族,要接受惩罚,”掌柜老人替她说。

    可这个哑巴侍女却疯狂摇头,啊啊的比划着,掌柜老人不屑的解释;“她说是单查纳强迫她,为此乌额玛怀疑她的忠心,姑娘啊……这有什么用呢?你是个奴隶!你生来便是如此,接受吧。”

    哑巴侍女听完哭的更厉害了,浑身抽搐,抓着伯谦的袍角不松手,伯谦冷淡的垂着眼皮,抽回自己的衣服。在这里许多年,他虽不愿承认,却已逐步被这里同化,一边对种种事物看不过眼,一边无动于衷。

    那哑巴侍女再次被踢开后,转而去求蝉予。

    蝉予皱着眉,被她哭的心里有些乱,可也无能为力,他抬起头,对上伯谦瞪大的双眼。

    平时他总是睡不醒一样半闭着,忽然一睁开,那眼睛大的吓人。

    “你可知如何才能救她?也许你可以……”伯谦轻飘飘开口。

    “我……?”蝉予一愣。

    “还记得我曾经告诉你的吗?你若想得到共主认同,首先要将根扎在这里,中原人讲究落叶归根,所以霜勒人对中原人的要求会不一样,必须与当地人成亲生子才认同。”

    蝉予听罢连连摇头;“我不会成亲。”

    “不喜欢霜勒的女子?”

    “我……不喜欢女子,”蝉予坦白,这让伯谦有些意外;“怪不得……若有人得到乌女垂青,怎么会无动于衷。”

    哑巴侍女满脸鼻涕眼泪,看着两个高不可攀的人,眼中求生欲呼之欲出,她听不懂中原话,但她看出来……自己有希望了。

    蝉予并不愿意,冷着脸孔。

    “若是乌女发觉你不爱女子,自然对你失去兴趣,而你又不肯在霜勒扎根,到时你没有黥面,没人撑腰,只能当作奴隶卖掉,共主的确开明,却不仁慈,如果……你在这里留下孩子,有了黥面,哪怕乌女不愿意要你,在雄布勒玛也能生活下去,”说罢,伯谦看向哑巴侍女;“她是奴隶,自然不配成为你的妻子,可若她与你有一个孩子,反倒能洗脱她的奴隶身份,免过受罚,在我看来,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蝉予反感的摇摇头,他仍旧不愿意。

    哑巴侍女发出一声悲鸣,她觉得自己最后一线希望破碎了。

    “为什么非要是我?”蝉予闻。

    “实不相瞒,我今日带你来,就是为黥面而来的,”伯谦说着,指了指掌柜老人;“雄布勒玛的中原人黥面,大部分是他来刺,我可怜你遭遇与我相同,本想劝你委身乌额玛以达目的,顺便在这里将黥面刺上,但一路走来,我发觉你有心结……一根筋的只想报仇,不知道考虑其他的……”

    “我……跟你不同,我……不靠这个,不要用你的……做事方式,套用在我身上!”蝉予有种屈辱感,与以往经历的打骂不同,这次更让他心里难受。

    伯谦知道自己被看轻了,却并未觉得难堪,这么多年来,他已习惯,指着门口道;“那你便走出这家店,立刻离开雄布勒玛,不要等到乌额玛轰你,你不知道,你入住花园被不少人仇视,如果没了她的庇护,也没有黥面,你便是整座城的仇人。”

    蝉予愣住,没有动,他相信伯谦不是吓唬自己,一路走来,他的确没见过不带黥面的中原人。

    “香料区尽头,便是牲畜区,奴隶与家畜都在那里公开标价,这个哑巴侍女,就是乌额玛在那买回来的,因为身有残疾,价钱只是其他奴隶的一半,”伯谦看出蝉予的迟疑,继续道;“我这样劝你,不过是因为,你我皆是高祯的刀下残魂,你若不接受,便出去吧。”

    “那……她呢?”蝉予指着哪个哑巴侍女。

    哑巴侍女此时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俨然是绝望了。

    “若是你能给她一个孩子,便是救她一命,能为卿族诞下孩子,是改变奴隶身份的唯一途径,而你也能给自己一个黥面,在雄布勒玛站稳脚,”说完,伯谦顿了一下;“我知道很多人不屑于如此做,可放眼望去,撒拉勒河以西,都是霜勒人地盘,你顶着中原人的脸,却没有黥面,根本没法回家。”

    回家?

    这句话刺痛了蝉予;“我没有家……我的家人被高祯赶尽杀绝了……”

    同样的遭遇,让伯谦感触颇深,他也是孤身一人流浪到此,“共主做了冗长的铺垫,就是为了进入中原时,能一口气打到佐州,这个天下姓什么,我已不在乎,我在乎的早就死光了……”

    蝉予内心如沸水一般翻腾;“你也留下了所谓的根基?”

    伯谦自嘲的笑了一下;“我是共主的枕边人,忠心自不必证明,或者……你也得到共主的垂青?”

    蝉予冷笑,嗤之以鼻,可他却迈不动步伐出去。

    伯谦所说的的确是他目前唯一出路,雄布勒玛看似宏伟包容,却一样要付出代价。仰头深吸一口气,蝉予四肢冰冷发麻,他忽然意识到,今生再也遇不到杨炎幼清这样全心全意为他好的人了,他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好运遇见这个人,可惜他不结善缘,短短几年的幸福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紧接着便是一路坎坷,几次将他逼入穷途,如果再来一次逃亡之旅,蝉予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可他想活,他还没有报仇,他必须活……至少在报仇成功之前,为了杨炎幼清。

    伯谦并未催促他,只静静地看,心中百感交杂,蝉予让他想起将近二十年前的自己。

    那时伯谦没有他的好运,为活命逃到撒拉勒河西岸,被霜勒人抓住当作奴隶对待,曾经享尽荣华富贵的他像牛马一样被拴在木桩边,承受过路的人随便审视,经过几日的暴晒饥渴后,被一个香料商买走,他在那人家中受尽屈辱折磨,待到一年后,假装乖顺的伯谦得到出门的机会,他怀揣国恨家仇,想要回到中原,可事实却是无能为力,他万念俱灰打算寻死,一头撞向迎面而来的珞金马车,谁想这居然是共主吉偈央木的座驾。被惊扰后,共主下了车,看到满头是血的伯谦。简短对视后,伯谦摇晃着站起身,在众人的惊愕中,用生涩的霜勒话说,我是炎国太子。

    也是这句话改变了他的命运。

    现在看着蝉予,伯谦仿佛看着曾经的自己,一样的凄惨境地,一样固执不服输,可越是这样坚硬,越容易折断……这是他当奴隶时悟出来的。

    他不想看着另一个自己,再次走入奴隶区。

    蝉予僵硬片刻,最终挪动了步子,伯谦全身绷紧,眼睛瞪的酸疼,意愿呼之欲出,倘若蝉予真的转身走出这个房间,他将前途堪忧,自己也帮不了他。

    蝉予没理会伯谦,半弯腰将那个哑巴侍女扶了起来。

    哑巴侍女楞楞地看向蝉予,接着全身一软瘫倒在地,哭着给他磕头。

    伯谦攥攥手,他居然出汗了。

    “我不喜欢女人……可我也想活着,想报仇,”蝉予摇摇头;“等杀了高祯……我就去向他赔罪。”

    伯谦听懂了,蝉予所说的“他”,便是他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