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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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彦学早上是坐车去的毅国公府,只穿了件厚实长衫。如今快马一路疾驰,冷风把身子灌了个饱,他也全然顾不得,一味催马,想着小年前的那天傍晚,淡淡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你喜欢么?” “年尾这些日子礼部应该很忙吧。” “那之后先别过来了。” “我也要去营里待些日子,不会在京中。” “那,告辞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他早就预备好了分别。 为什么不明说? 只留了那一夕温存和…… 玉佩! 周彦学想到那天蔺昂递给他玉佩时,那个明明在身边却抓不住的神情,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手中马鞭用力一挥,直往城外长亭而去。 因为此次是压阵,是为了促成和亲圆满而并非赴战,于是在京畿营中点了一万兵。京畿各营兵士多负责国都守卫,近年大多未去过北境之地,因此兵士亲朋好友多有相送。 “舅舅!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蔺昂摸了摸女孩子的头顶,微笑道:“你再长高两寸我就回来了,所以要多吃饭更要多吃菜,别让母亲操心。” 女孩儿听了侧身抱住宁乐的腰腹,蔫声道:“那好吧。” 宁乐裹着厚实的裘袄,对他叮嘱道:“到那边虽是春天,到底还是北境,风急干燥,自己多保重。” “好,姐姐你快回去吧,别受了风。” 宁乐看着弟弟愈发清减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父亲那边……有我照看,不用担心,还是要多写家书,知道么?” 蔺昂低头敛目,轻轻点了点头。 午时将过,整肃军队便正式要走了。蔺昂一夹马腹,骑在前方缓慢率众远去。纵队行伍蜿蜒,首尾相隔三四里。周彦学携着尘土拍马赶到时,只看到了殿后的车骑和远远飘荡的“蔺”字旗。 他在马上极力远眺依旧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心里惶然焦急得只想见他一面,正要引缰追上去,突然听见身后一个清越女声唤他:“周侍郎留步!” 一转头,一个青衣丫头快步朝他走来,周彦学识得她衣衫样子正是毅国公府上的,可眼下正焦急,顾不得礼数周全,皱眉冲她道:“什么事?” 青衣丫头向他见了一礼,口齿清脆道:“周侍郎,县主请您过去,说不必再追,有人已经给您留了书。“ 周彦学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军伍,轻叹了口气后翻身下马:“还请姑娘引路。” “大人请随我来。” 不远处宽敞的四驾马车确实挂了毅国公府的牌子,青衣丫头在车门外轻声禀报,得了允许后将车门打开,朝周彦学请了请手。只见一个拥裘的清贵妇人坐在当中,手里怕冷的圈了只手炉,身边还有一个扎了双髻的小女儿,不老实地跪在厚实的毯子上正扒着妇人的膝盖,正是宁乐县主和世子小姐星璋。 周彦学颔首施礼:“县主安好。” 宁乐幽幽道:“过尽长亭人更远,周侍郎,请进来坐吧。” 这话要是让外人听了恐怕会笑话,大庭广众一个妇人邀一个男人入轿,于礼不合。哪怕宁乐县主不是那怕人编排的普通女流,周彦学又是个分桃断袖传闻漫天的,在远处走动的送行百姓还是有有意无意往这边偷瞧的。 周彦学垂目道:“多谢县主,我在这里更好。” 宁乐似笑非笑道:“唔,周大人真是无愧礼部侍郎的头衔,有礼得很呐。” 周彦学眼下一门心思放在蔺昂上面,听不出她的话有什么意思,直接问道:“刚才县主说有人给我留了书,可是他么?” 宁乐不答,像是看不出他的着急,缓慢道:“周大人,你好像没有兄弟姐妹?” 周彦学十分奇怪,宁乐县主性情纯良,不会无端戳人痛处,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便回道:“……是,我自小失恃失怙,并无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疼了另一个也疼,所以自小我就格外疼我这个弟弟。”宁乐将女儿抱坐起来,“璋儿,你以后也要对弟弟好。”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娘亲,我们快回去看弟弟吧。” “好,”宁乐从怀中掏出一折信笺递给女儿,“你去把这个送给他咱们就回家了。” 女孩捏着信笺一角走过来:“哥哥给!” 周彦学接过来道:“多谢。”封皮熟悉的笔迹写着“文卿谨启”。 只听宁乐郑重道:“周大人,你看了信便会明了鸣野的意思,我以姐姐的身份恳请你理解他,因为我不想让他疼下去。信已然带到,我先告辞了,如若得空,也请过来看看公爹,他常念你。” 周彦学刚要追问,静候在一旁的青衣丫鬟上前关好车门,一行人开始驾车往回走。他料想信中会说明,等不得回去,立刻拆开。 “郎君,咱该喝药了。”孙管事端着每月一次的汤药,一早就放在周彦学门口,结果来来回来热了三趟了也没见动,只好敲门了。 周放过来悄声问道:“大人还没出来呢?” “不知道怎么了,昨天晌午回来到现在饭都没吃,这可怎么受得了。” “我听周肆说昨天是去毅国公府了,难道是国公爷身子不好了?” “我呸!”孙管事啐他,“盼着点儿好,国公是有福之人,再说了要真有事儿姜大夫还能离京么?” “也是。”周放转念一想,“我瞧着大概是跟蔺府那位有关系,你看啊……” 他话还没说完,屋里传来主人家的声音:“孙老,进来吧。” 孙管事连忙一肘推开周放,把药端进去。一进门有淡淡墨香,周彦学负手站在窗边,身侧书桌上铺满了纸张,有一些墨迹淋漓未开。孙管事想拨出个空档放药,被周彦学阻止:“别动,直接给我吧。” “诶好,郎君先喝完清汤再喝药。”孙老将一碗清水米汤递给他,趁着他喝药的空档看了看桌上的墨迹。 堆叠着的纸上隐约写着些“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之类的,最上方用浅墨画了张白梅图,只有黑白两色,旁边倒是有张透着朱砂红的纸,仔细一看原来是相同的印记盖了一张,满眼都是“丹青不渝”四个字。 孙管事心底暗叹:果然被周放那小子说中了。 周彦学将药碗递给他,孙管事接过道:“我瞧郎君像是没怎么合眼的样子,上元节快到了可有的公事忙,您快歇会儿吧。” 周彦学听话躺倒塌上,突然问他:“你说,我算是薄情寡义之人么?” 孙管事听了忙道:“怎么这么说?” 周彦学幽幽道:“我自小没有娘亲,身上又有病,丝毫不体谅父亲一个人为我辛劳,结果他寿数短暂也早早离我而去,后来幸而得了老师教养,到头来却辜负了他的意愿没有再做学问,惹得同门厌弃,如今……” 他抿了抿唇,齿间药汁的苦涩味还没下去,“我想,那年去凭吊老师,同门们说的那些话或许并不是骂我,而是我的的确确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是个孤独终身的命数。” 孙管事从他十岁开始就看着他长大,听他这么说鼻子一酸,心疼道:“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从小没亲眷在旁,是苦到大的,那些人知道什么?对先生的学问一知半解就随便卖弄,断章取义就任意嘲讽,他们体会过你过了几次鬼门关么?他们明白你下山后在官场受的挤兑么?他们知道这遍天下的动荡学堂里寒士学子学的都是你给编纂的书么?” 周彦学叹了口气:“可若不是我,父亲也许还能活的更长久,老师清名也不会有污,同门们心思醇和可能有更多着作问世……” 孙管事难得生气打断他:“胡说!你祖上这病是传下来的,先生寿终正寝时他遗愿又不是让你永不入仕,你怎可将这些都揽下说是自己过错?弃我去者不可留,乱我心者多烦忧,你闭上眼睡觉,不可再胡思乱想。” 周彦学笑了笑闭上眼睛道:“你说的不错,留不下的的终究要告别,哪怕再不甘心。” 孙管事听他一说知道归根到底还是蔺府那位引的,这下不知如何劝诫,收拾停当关上房门重重叹了口气。 周放跟在孙管事身后走到茶水房,见四下无人便打听道:“孙老,大人怎么样?” 孙管事一边收拾汤碗一边说:“你说对了。” 周放讶异道:“真的是因为蔺将军?” “小声点!”孙管事瞪他,“具体什么事儿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为情所困。” 一老一少无语对视,许久后周放小声嘟囔:“大人还真是断袖啊。” 孙管事“啧”了一声。 周放连忙说:“不是,我意思是大人原来是真喜欢蔺将军,还用情挺深的。”他一下子就想到那天荔枝那姑娘跟他说的事,“会不会是蔺府那边要纳亲了,大人才死气沉沉的。”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你嘴里就没点儿好话,”孙管事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不过也有可能,安定侯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 周放揉着脑袋不高兴道:“这话说的,好像吃亏似的,我们大人这般人物,我还觉得天底下谁都配不上呢!” 见孙管事神色不耐烦,赶紧自告奋勇道:“您放心,明天我再去打听打听,看看蔺府最近是不是真有喜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