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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难民谈往录

    第二十三章 难民谈往录

    这一队难民在路上一直走了十几天,人群之中渐渐产生了首领,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一脸的胡子,为人十分稳重,从前是做木匠的,大家都唤他作“老冯”或者“冯叔”。

    冯叔每天晚上都安排下人放哨,如同军中警戒的一般,有个孩子问道:“冯叔叔,这是怕遇到狼么?”

    冯叔摸了一下那少年的头,笑道:“一个是防狼,更重要的是防人。你但晓得‘大灾之后有大疫’,却忘了大灾之后匪患猖狂,那些恶人聚拢在一起打劫过往行人,钱财妇女都掳了去,男子全都杀掉,遇到那样的事可是倒霉呢。相比之下狼倒是没那么可怕了,我们生起火来,就是狼群也不敢太过靠近我们,我们又这么多人,别说是孤狼,就是三五只野狼,也能打来当饭,倒是饱了口福。”

    那少年只听得暗暗咋舌。

    要说人群之中真的是人才荟萃,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这一下商玦可是感觉挖到了大宝藏,别人休息的时候很多都是在聊刚刚过去的那一场大劫难,商玦则不住地和那些石匠、竹木匠问各种事情,箱柜门窗该怎样做之类,心中不由得慨叹,社会就是一个大学校啊!

    这一天宿营之后,天已经有些黑了,她正向冯叔讨教木工活儿,冯叔这些日子想的也满是金兵烧杀掳掠的事情,虽然面上平淡,心中却也沉甸甸的,这种状况下难得有人向他请教他生平最得意之事,况且商玦又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兴致便也慢慢提了起来,说到高兴处,不由得连比划带绘图,在泥土地上给她画下种种木工工具和设计图。

    这时一个叫做柳浚仪的青年男子背着一张弓,提着东西从远处回来了,见这一大一小正说得热闹,便笑道:“冯叔可是收了个好徒弟,瞧商小哥这个劲头儿,将来八成儿是个小鲁班!”

    冯叔捻着胡子笑道:“阿玦的是要得,点头知尾,我说出一个他能给我说三个,他的一些想头儿我从前还未曾想到哩,若真做这一行,将来在行会里定能坐到前面几把椅子。不过他乃是读过书的,虽然早早没了爹娘,那书便没再读下去,将来有机会还是读书的为上,官家不是说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商玦则想,我就算读书,也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如果考场搜身可就麻烦了,就算这时代科举考试不搜身,将来万一被人揭破也是大麻烦,可能还治我个“欺君之罪”之类,我还是埋头过日子,闷声发大财吧。

    旁边有人问:“柳大郎,你打了鸟来?”

    柳浚仪将手里的东西举了起来,说:“可不是么,打了几只乌鸦,它们只当太阳落下去了我便看不到它们那一身黑毛,却不道西山日光还如同大宋遗民一般剩了一些,这鸟的贼眼又亮,蹲在那树枝上被我打了个正着,泥丸虽不如铁丸中用,打它们却也绰绰有余,正好方才晚饭没有好好吃得,便拿它们来充数。”

    张经纪走过来将那乌鸦掂了一掂,叹道:“如今百物皆瘦,只有此物肥壮。”

    柳浚仪笑道:“看您说的,还有野狗呢,那东西现在也欢实着呢。”

    人群中另一人道:“柳大郎,我看你已经没有调和了,我这里还有一点酱料,锅子也有,你可要做个酱烧乌鸦么?”

    “多谢多谢,一起来吃啊!”柳浚仪提着乌鸦就往那边走去。

    晴娘悄悄和商玦说:“乌鸦那种东西我可吃不下去。”

    商玦笑了笑,道:“饿极了总会吃的吧?”

    晴娘紧皱双眉:“我就算饿死也不吃。”

    “想开点,又不是直接吃人,况且人死了,本来也是草木的肥料,呃,好吧,我知道这两件事情不太一样。”

    见晴娘一脸恶心到要吐出来的表情,商玦连忙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安慰,心中则想,可惜这时候挂面还没有普及,否则那些人倒可以吃一顿乌鸦的炸酱面。

    晴娘被“他”拍了手背,立刻脸上一红,但是马上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换了男装,商玦又是个“少年童子”,比自己还小了两岁,想来也没什么,于是便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冯叔守夜去了,商玦坐在那里一边编草鞋(新学的),一边听着周围人们聊天:

    “当时汴梁城被围,家里本来还有米粮,不多久就吃尽了,米铺面铺全都关张,想买都没处买去。那个时候成天想的就是吃食,什么东西看到眼里都先掂量一下能不能吃,巴不得从老鼠洞里掏出粮来,我娘子说我那个时候眼睛都是绿的,她可能怕我把她吃了吧!”

    “那些黑心商行着实可恶,若说是将米粮抬价,倒是也认了,可恨他们根本不开门啊,个个都说已经卖光了,当别人傻的么?且不说那些小米铺,就说那大米行,从前成日价千百担的米粮运进来,哪里一下子就没了的?分明是不肯卖,留着自家吃。别人家里都饿死了,只有他们活着,早知如此,我也开米粮铺去了。唉,当时迫不得已,将一直养着的那只猫儿煮了吃了,我那小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又有什么法子?”

    商玦内心点评:发国难财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情况严重到连国难财都不想发,一切保命要紧。PS,批发商比零售商实力雄厚啊,仓库里的米面肯定堆成山一样,难怪那些末世搜集物资的环节经常是去大超市的仓库。

    “别说开米铺面铺,就算是开个分茶店,店里总要备些米面菜肉,到时候把店面一关,那些东西也够吃一阵的,唉,等到了江南,我就开一间食肆,店里多多地存一些米粮,再不受这个苦了,树叶草梗子熬的汤能和蔓菁汤菘菜汤一样么?”

    “本来听说官家去议和,觉得这祸事总算是了结了,哪知金人竟然这般狠毒,要了金银财宝还不够,还要这许多女子,从前开封府那班衙役差官本是缉捕盗匪的,那时竟改了自己当强盗,到处搜捉女子,开封府的徐大人真的琢磨出花儿来了,一些被捉到衙门里的女子本来已经饿了那么久,瘦成一条条了,此时又惊又吓,更是一张脸都成了泥土色,他将那些女子洗干净又抹了些脂粉,居然也充作了美女,当真是深通为官之道,他将那些妆扮好的女子一车一车给金人送过去,倒是比孝顺他亲爹还起劲儿。可惜了前代开封府的包龙图包大人何等清正廉明,如今这开封府的名声可被徐秉哲那厮全败坏了,那班人从上到下还有什么脸来见东京城的百姓?我现在想到他们,都犯恶心。”

    “那徐秉哲与吏部的王尚书王时雍比起来,却又不够看了,王时雍疯到人送绰号‘金人外公’,可见掠卖了多少女子。”

    “抢东西也是一个个如同凶神恶煞,稍有反抗轻则打骂重则枷颈,那叫一个威风凛凛哦,可惜这般本事却不敢对女真人去使。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当全被他们抢了去,当时我真想寻个自尽,‘一文钱憋倒英雄汉’,人若是无钱,活着也没了脸,况且拿什么买饭吃么!”

    “老哥千万别想到绝路上去,‘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人只要活着,总能慢慢好起来。要说那些官府盗匪也是不要脸了,搜刮富室市人也就罢了,连福田院他们都去了,那里面都是些贫困不能自存的可怜人,很多还是老人,这些人的那一点点养命钱他们也不放过,也算是红了眼睛了。”

    商玦一听,连福利养老院都被洗劫,恐怕当时只有漏泽园是平安的,但愿没人把那些穷人的棺材起出来看有没有随葬品,希望仇婆婆的尸骨不被打扰,但是那些看管陵墓的和尚却有点悬。

    “还要骡马哩,谁家的马匹愿意给他们?于是居然让大家彼此揭告,如同当年吕惠卿‘手实法’一般,当年那班反对的大人们道是如此以来,家家有告讦,人人有仇怨,礼义廉耻,扫地都休,如今却是朝中一体地让大伙儿纠告邻里亲朋,什么仁义道德也不顾了,这便是‘乱世用重典’么?吕大人泉下有知,都要笑了。”

    “那班当官的也休想松脱,他们自家的马匹也被征调走了,我听说有人走路上朝的,哈哈哈哈也是活该,莫不是我们的马都没了,就他们有马骑?”

    商玦暗想:“两脚马。”

    晴娘轻轻地问:“阿玦,东京城里当时真的这么可怕么?你孤身一个人,害怕么?”

    商玦想了想,道:“有女孩子自杀的,有人为了家产被夺而上吊的。我还好,关起门来不出去,反正家里什么也没有,他们来了也没什么好拿的。”

    晴娘吁了一口气,道:“从前我家住在庄子里,我只道东京城热闹繁华,时常想去一看,哪知竟落得这般田地。金人的兵马虽然也到了我们庄子上,好歹地窖里还留了一点吃的,只是我爹爹妈妈……”

    商玦握住她的手,说:“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我们活着的还是要好好过,到了江南之后,栽栽花种种树,看看鸟喝喝茶,多开心呢!”

    晴娘脸上又是一红,不动声色地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将手抽了出来,说:“阿玦好像很喜欢江南呢,总是在讲江南是如何如何的好,简直如同梦境一样了。”

    商玦仰头看着天空中圆圆的月亮,笑道:“可能是一些诗歌把江南描写得很美好的缘故吧,小桥流水,杏花烟雨,感觉那边的山水与人都是很温润的,仿佛沾着水汽的碧玉一样,所以就一心向往。”

    确实,江南对于商玦来说就是一个文化符号,仿佛“天竺”之于唐僧,她总觉得苏州杭州是温暖的,水润的,灵秀的,连冬天都不那么寒冷,那里的雪带来的都不是寒意,而是美感。当然她知道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那么神奇,但是江南作为一种抚慰,一个休养生息的地方,还是很不错的,就连“江南”这两个字弹在舌尖上,都有一种别样的味道,仿佛能令人无限回味似的。

    快到十五了,圆月的清辉洒在地上,四面的草木也显得没那么阴森了,商玦不由得想到了听闻中的赏春园林。她对未来在临安的生活有无限憧憬,册子里已经写满了未来的计划,此时她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现在自己已经在临安,这样的月夜,自己提了一个食盒去西湖边对酒赏月,该是怎么样的美景,因此商玦一心盼望快一点到临安,让自己能够展开计划。

    夜深了,逃亡的人们都沉沉入睡,经过一天的赶路,大家都已经十分疲惫,更何况周围有人放哨,所以她们就睡得更加安心。

    商玦翻了个身,忽然睡梦中只听到一阵喧哗呼喝,她从刚出生的时候警惕性就非常强,当下立刻打了个激灵,眼皮就像有发条绷着一样,一下子睁开了,脑子也很快恢复清醒。突如其来的惊醒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但是她仍然看到周围黑影憧憧,有人在奔跑呼号,也有人骑在马上挥着砍刀正向地面上跑着的人身上砍去。

    商玦连忙使劲推晴娘,这么大的动静晴娘自然也被惊醒,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向四处一看,很快反应过来:“劫匪!”

    两个人抓起身边的包裹,弓着腰寻找逃跑的方向,这时晴娘低声惊呼道:“哥哥呢?”

    商玦四处一望,果然没有见到吕文彬,便道:“不知去了哪里,我们先走,后面再找他。”

    商玦拉着晴娘就向树丛深密处钻去,晴娘踉踉跄跄加紧了脚步,两人钻到灌木丛中,这时只听后面马蹄声急促接近,一个男人大声吆喝着:“这里还有两个小崽子!”

    商玦见他逼近,用力将手里的包裹直掷过去,那人挥刀一砍,里面的干菜衣物落了满地,却仍是毫不停顿地直追过来。商玦和晴娘在树林里左躲右闪,终于晴娘“哎哟”一声,一支箭正射在肩胛上。

    晴娘身子一歪,咬着牙稳住了,继续往前跑。商玦一看这样根本无法逃脱,而且晴娘还受了伤,拖延久了只怕流血而死,况且下一支箭就不知是射在谁身上了,于是商玦终于下定决心,撞运气赌一把,心中默念“进入空间”,下一秒眼见景物变幻,两人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

    而此时猎杀场外一段距离的草丛之中,吕文彬正拎着裤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伏在地上看着前方。自己方才出来解手,最近大号比较困难,耽搁了一些时间,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吕文彬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懊悔。爹娘将自己兄妹藏在地窖里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一定照顾好妹妹,可是如今四面都是马贼山匪,钢刀寒光闪闪,也不知妹妹现在如何了,那叫作商玦的小子靠不靠得住,若是妹妹出了事,自己实在是愧对死去的爹娘。

    但是要让他尽哥哥的责任冲进杀人场去寻找妹妹,他实在是不敢,因为真的太危险了,一想到贼人的刀要砍到自己脖子上,吕文彬就一阵胆寒,可能自己不是一个好哥哥,不过这种危险之下首先自保是人之常情,或许晴娘那丫头福大命大最后居然没事,自己这个妹妹自幼就很有主意,自己也常常被她顶得说不出话来,这次能够逢凶化吉也未可知。

    于是吕文彬无声地系上裤子,悄悄往后退,偷偷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