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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扬眉吐气赵姨娘

    第五十七章   扬眉吐气赵姨娘

    到了八月里,宝玉贾兰叔侄踏入秋闱考场,八月九号那一天开始进去,八月十五才终于出来,然后便是全家翘首等待发榜,就连潮音阁中,有的时候也会谈起这个话题:

    “不知会如何,兰哥儿且不说他,宝玉这几年把从前的心都收了,日夜攻书,倘若能够入围,从此别是一番天地。”

    沐雪元笑道:“颦颦从前素来不关心这个,如今也在意起来了。”

    黛玉一笑:“本来倒是也罢了,只是宝姐姐念兹在兹,为宝玉的课业付出许多心血,也该让她得个结果才好。”

    紫鹃捧过西瓜来,道:“从前在那园子里住着,自然可以不管这些事,如今要自己当家过日子了,哪里还能那样?又不比我们,她们两手空空的,可是该想些办法了。”

    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不会持续太久,人终究是要长大的。

    到了九月里,考试成绩还没有发放出来,官司的事情倒是来了,正黄旗满洲都统泓升的案子露了出来,永嘉说他是“诸处夤缘,肆行无耻”,京城中的人是最喜欢议论时事的,酒馆茶楼都有人在说这事,沐雪元虽然一般不去那些地方,然而在德茂行中,大家喝茶聊天的时候,这也是一个热议的话题。

    用小六的话来讲,那就是:“太新鲜劲爆了,皇族唉,自家窝子里忽然这么闹起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呢,内情可挖。”

    沐雪元也笑:“这罪名是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知具体什么事情。”

    要说这个年代的审判定罪,有一些罪名是比较现实的,比如说贪污受贿渎职之类,然而也有一些在相当程度上是道德批判,有点类似大字报的形式,非常抽象,比如这个“诸处夤缘,肆行无耻”,大概泓升是交接的比较广泛,或许形成了一个线下的组织网络,这个是很受忌讳的,至于他到底行了怎样无耻之事,这就比较玄虚,所以沐雪元猜测,大概率是政治罪。

    顾太清那边通过泓绘也能得到一些消息:“真是令人痛心啊,虽然是君臣,毕竟也是兄弟,如今如同犯人一般押解来京,现正关押在宗人府,虽然陛下没有多说什么,其实此事牵连重大,宗人府正在审理,据我看,未必就这么简单了结呢,究竟他为什么而结党,结了党之后又要做什么,实在难测。”

    就是这个事情可能越发酵越大的意思。

    果然到了十月,审议出了结果,这里面除了涉及到其他的亲王贝子,还有一个关键的人物,便是泓熙,这泓熙身份非常敏感,他乃是上一辈九王夺嫡时候,前任太子的第二子,因为长子死得早,他也算是事实上的长子,沐雪元虽然不是在帝国政治中枢,然而从前街谈巷议自不必说,都说这位前太子的儿子十分贤德,乃是再之前的老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

    顾太清也说:“据外子讲,这一位理亲王很有才学,见了人说话儿啦,笑啦,都是极好的,不知这一回怎么居然踏错了这一步。”平心而论,其实却也难怪他,只不过这句话就实在不好讲了。

    越往后面,案件果然越来越严重,到了十二月的时候,有一个神棍性质的人物叫做安泰的,供词上面说,泓熙曾经让他给算:“准噶尔能否到京,天下太平与否,皇上寿算如何,将来我还升腾与否等语”,沐雪元虽然很怀疑泓熙是否真的这样问过,安泰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严刑之下胡乱攀咬尚未可知,然而单从这求神占卜的言辞来讲,诉求很明显是要重续之前失之交臂的帝王梦,虽然泓熙如今乃是亲王,身份十分尊贵的了,然而倘若当年他父亲不给废黜,他如今很可能就是皇帝,皇帝与亲王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差得多了。

    一听到这个供述出来,大家就都知道,泓熙完了,权力斗争是最为残酷的,本质上其实也是资源的斗争,既然牵涉到皇位的谋划,永嘉便是绝不会饶恕泓熙的,果然,原本对泓熙还只是革去亲王爵位,仍然在他那府邸里好好地住着,只是不许出城,如今除去宗室的地位,迁到景山东边的果园内圈禁,而且还给改了个名字,叫做四十六,要说永嘉此举,倒是颇有乃父之风,当初那个皇帝也是这么做的,如今给泓熙改名四十六,后世倒是不必猜测是怎样的恶名,纯粹是因为泓熙今年四十六岁,以龄为名,却是很省事的,可见永嘉也是个刁钻的。

    本来在十月的时候,乡试的名次就排出来了,宝玉与贾兰都榜上无名,当时便已经大受打击,因为贾赦和贾珍贾蓉居然牵扯进这件皇族权力斗争之中,这可以说是最顶层的争夺,极其危险,一旦失利,后果也十分严重,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罪臣之后,因此永嘉传了旨意,将此二人的卷子直接撤了出来,连看都不看的,将两人的生员资格也革除了,宝玉贾兰直接断绝了科考之路。

    到了十二月,牵连更加严重,蒜市口二次抄家,只留了二十亩地给她们作祭田,余下全部抄没,永嘉的原话是:“既然变卖了祭田,去给四十六活动,那么干脆便全入了官吧,也省得你们惦记。”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这才晓得,原来贾赦等人竟然偷偷地变卖了祭田,去做活动经费。

    邢夫人简直要晕了过去,坐在那里拍着胸脯,嚎啕道:“本以为你们回来了,家里都有个指望,哪知你们爷们儿整天都是干的什么勾当?偷偷地居然典卖了田地,之前紧提防的是地头上的人偷着卖了,哪知竟然是你们,原来这家中闹贼,世代都是先从家里人闹起的,这可让人怎么活啊!”

    王夫人在一旁含泪劝道:“大太太且缓缓,不要损伤了自己的身体。”

    贾政也摇头叹息:“我们本便是戴罪之身,幸得陛下仁慈放还,余生本来只当闭门思过,感戴天恩,何苦再生事?弄到如今,没了祭田倒也罢了,连儿孙们的功名前程都从此了断,便再无翻身的指望,可叹孩子们都如此努力,每晚读到半夜,次日清晨鸡刚叫便起床继续读书,又怎么对得起他们?”

    宝玉贾兰都立在一旁,默默无语。

    沐雪元紫鹃都跟着黛玉在这里解劝诸人,沐雪元内部心理活动:OMG,这几个搅屎棍又双叒叕闯祸了,简直是令人智熄的操作,宛如脱缰的野狗,拉都拉不住的,不把他们自己作死,看来是不肯罢休的。

    熙凤拿过一个大账本:“老爷太太们看看,这是历年的账目,从前每年五六百两的进项还不够用,从去年到今年,因为天旱,没什么进项,本来就已经寅吃卯粮,如今连这祭田都没了,这个家今后可该怎么当?”

    要说那祭田,每年有一千两银子的地租,然而家庙是要供给的,族中子弟们的学业也要照应,家学还得办,因此固定有一部分支出,划拨了那些费用之后,交到蒜市口这边的银两,一般都是在五百到七百这个范围内波动,要说这个数额其实也不低了,当初刘姥姥就说,一桌酒席二十多两银子,够庄户人家过一年的,这边人口比一家三口翻了十倍,二百两银子也就可以了。

    然而刘姥姥毕竟是刘姥姥,她们对生活的要求与荣国府的人不一样,即使没落了,邢夫人王夫人、贾赦贾政等人也是需要精致一些的饮食,衣服最好是绸缎的,哪怕不是名贵的缂丝之类,也得是个茧绸的,宝钗宝玉等人则有精神文化的需求,买书买笔墨纸张,更不要说贾珍贾琏最爱的就是追风逐月,这上面花钱极其心甘,更何况又增添人口,贾兰的婚事也在提了,眼看花费日繁,结果不但未能开源,还把原来的固定收入给丢了,这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一屋子的人团团凑在一起,或是埋怨,或是劝解,连贾琏都连连跺脚,有一说一,这件事真不是他惹的,然而邢夫人却也怪到他的头上:“你们父子兄弟日常如同抱窝的鸡一般,团团地赶着在一起,这事儿你能不知道?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和我们说?简直晴天霹雳啊!我但凡晓得一点风声,也不能让你们这么作死!”

    弄得贾琏有苦难言,父亲和贾珍父子做的这件事,自己还真的略知一二,也曾经劝过的,在贾家的这几个男人之中,贾琏还算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贾赦贾珍不用说了,愚痴顽劣,贾政倒是个品格端方的,轻易不肯迈出一步,却也只是因为识见平庸而已,宝玉贾兰虽然书读得好,也颇为灵秀,社会经验却少,贾环更是蛮不介意,只顾弄自己的事情,而贾蓉虽然伶俐,然而野心太大,发起狠来孤注一掷,不在意火中取栗,倒是贾琏,经验得多了,晓得这三人做的这事,大半不能讨好。

    皇权是多么厉害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已经经过了前后两代人的巩固,先帝不用说,极其严酷,就目前这位,也不是个善茬儿,双方的力量对比太过悬殊,除非发生奇迹,比如永嘉忽然间失心疯了,成为神助攻,又或者是他即刻干脆死了,才有可能,如今永嘉气势正盛,哪里能够搞得定?等到失败的那一天,泓熙等人会如何倒是罢了,只是自己一家难免二次倒霉。

    因此贾琏自然是劝阻过的:“如今只是守成便好,切莫再生事,蚀了老本就糟了。”

    然而那三个哪里肯听:“自古‘富贵险中求’,先祖若不是出兵打仗,哪里来的这个富贵?你怕便怕罢了,不要来阻我们,也休要对内宅去讲。”

    所以贾琏还能说什么呢?

    这时熙凤也对着贾琏道:“你发昏了?怎么不告诉太太?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

    尤氏在一旁:这台词听着耳熟。

    她们这里闹成一团,旁边贾珍贾蓉不住地赔罪,却见贾赦此时忽然间眼睛往上一翻,口中“嗬嗬”有声,半个身子发软,不住地往下滑落,眼看就要溜到地上去,贾琏与熙凤连忙搀住,邢夫人口中的埋怨又惯性地念了几句才止住,再一看贾赦,已经是脸色发青,口眼歪斜,连涎水都流了出来,沐雪元一看,这莫非是中风了?

    却说那一日贾赦忽然发病,众人一时再顾不得多说,赶快将贾赦抬回房间里去,熙凤连忙遣人去请医生,翠英飞跑着去找了郎中过来,一看果然是中风,连忙就针灸,还开了方子,让去抓药,赶快熬药,黛玉与李纨在一旁安慰邢夫人和王夫人,宝钗让其她人先回自己房间里去,免得这里人多嘈杂,平儿拿钱给医生,沐雪元紫鹃跟着忙乱,点火熬汤药之类。

    从那一天起,贾赦便瘫痪在床,大半个身体都不能动,言语混沌,舌根僵硬,含含糊糊,说的什么大家都听不懂,顶数邢夫人还能稍稍多懂一些,日常贾赦要个什么东西,有的时候猜准了,就能够给他递过来,然而许多时候,贾赦啊啊哇哇了半天,邢夫人愣是猜不到,这种时候贾赦就烦躁起来,愈发咆哮,用那小半个能动的左臂不住捶床,把邢夫人烦得不行。

    转过年来,永嘉五年三月上旬的时候,经过持续不断的汤药和针灸,贾赦的身体终于好了一些,左手臂能够活动的范围加大了,半个身体也能够撑起来。

    邢夫人满怀感激地对那郎中说道:“先生真是神医,请问可以复原么?”

    郎中道:“要说完全复原,那是不太容易了,继续针灸一段时间,可指望能够更加灵便一些。”

    贾赦在那里比划着手臂,呜呜啊啊,那意思显然就是:“不管怎样都要继续治下去,倾家荡产也要治!”

    熙凤是主管财务的,这一天便与邢夫人、王夫人、贾琏、宝钗等人商议:“两位太太请看,这是咱家的账目,这一阵东挪西借,欠了几十两的银子,倘若继续这样下去,不知道指着哪里来填窟窿,我也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想讨个示下。”

    王夫人看着账簿,点了一下头,叹道:“我那里还有一件二色金的衣裳,拿去典当了,且先换几两银子使。”

    二色金纺织物的价值还是比较高的,毕竟那线上都捻着金箔。

    邢夫人连忙一脸感激地说:“二太太,多谢你,你一向是最慈善,最顾全大局的。”

    宝钗道:“虽然如此,还是不够,而且后面怎样支撑?”

    这个时候赵姨娘风风火火抢了进来:“分家!分家!如今比不得从前了,还支着这个摊子做什么?况且老太太也没了,儿子孙子都成年,早就该各自分家另过,非要凑在一起又是何苦来?”

    王夫人见她来说的这些,登时叱道:“你胡说的什么?无论如何总是一家人,哪怕老祖宗不在了,我们还在,分家成个什么体统?你是看环儿如今翅膀硬了,所以自己要飞了?”

    贾环不知怎么钻营的,刚刚与内务府搭上了线,也不是正经官吏,只是帮忙买办一些东西,所以在如今这种万马齐喑的状况之下,赵姨娘因为自家算是一枝独秀,说起话来腰杆也硬了许多。

    赵姨娘见王夫人斥责,大瞪着两只眼睛,直愣愣地道:“我知道太太是一番赤胆忠心,可是您纵然想要守,也得拿出个主意,要怎么守?没个把大家都守死在这里的,太太您‘粉身碎骨浑不怕’,要占这个清白,何苦把我们都赔进去?您不为宝玉想,也得为环儿想想,我那可怜的环儿,号称是侯门公子,可是从小到大就没过过好日子,如今还要把他都葬送进去,我这要命的好太太啊啊啊!~~”

    王夫人见她如此放纵,登时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中,心口一阵刺痛,只说出了一个“你”字,便抬手抚住了胸口。

    宝钗和熙凤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关切地问:

    “太太觉着怎么样?”

    “太太不要恼怒,保重身体要紧。”

    赵姨娘环顾四周,只见邢夫人嗒丧着脸,王夫人气到说不出话,宝钗倒也罢了,就连熙凤都没了言语,登时深深呼出一口气,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自己大半世给人踩在脚底,趴在地上做人,如今终于扬眉吐气,堪称志得意满,自己能活着有今天,也算不枉了,所以说人只要活得长,指不定就真的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