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违禁品

    虞还对楚颂活动范围开放的权限，不包括三楼上面的阁楼。

    如同烂俗故事会发生的桥段，替身楚颂被阻隔在真实之外，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才是独一无二。

    实际上，他在实验室里的记忆被抹去干净，因为他出自联盟伊恩博士的实验室，而大抵是伊恩对好友的弟弟产生了一些同情，或是对楚和晏的思念，在设定程序时，他有意绕开了部分禁令，在通过联盟安全检测后，他私自删除了关于实验室的记录，并且依照虞还的要求，目的一栏中没有按照要求输入“虞还需要仿生人替代谁”，那一栏里，最终只留下了楚颂这两个字。

    简而言之，楚颂没有“故事”，也没有原型。

    推行新人类的目的与购买协议必填项都有写明：参照原型通过审查后，仿生人理应了解主人购买的需求，在出厂时由实验员为他输入相关程序，起到“替代”与“满足”的作用。

    而一切前提是——遵守新人类法案。

    新人类法案第四条：新人类应该谨记其身份。身份信息包括实验室、实验负责人、生产工厂、制造日期、编码和枷锁型号，以上信息必须对法律公开，禁止任何隐瞒行径。

    可惜，现在的楚颂并不认识伊恩·威廉姆斯，不会背诵那一连串信息，在新人类法案中，楚颂算是个违禁品。

    违禁品本人并不自知，他此时正做出一副低眉沉思的模样，和联盟某位军官相差无几的脸庞有一瞬了陷入纠结。

    虞还并未开放所有权限，导致楚颂对于阁楼的了解仅限于房屋的基础构造，内部的细节并无有用数据可供参考。但楚颂出自联盟最顶端的私人实验室，房屋全套智能系统现全权交由他负责。

    这位“新人类”眼底闪过暗芒，核心安全锁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但是很快用涌入的数据覆盖，湮灭在茫茫数据中。

    仿佛像是白日一点焰火，隐秘绽放，倏尔不见踪迹，难以寻觅。

    “正义属于全体人类。”

    诸如此类的宣传标语四处可见，像是地球时代四处张贴的牛皮藓小广告，无孔不入，渗透在网络与现实，制造诸多混乱。

    保守派沸沸扬扬的抵抗游行活动持续了近三个月，各星球政府曾进行多次武装镇压，因有楚和晏这一前车之鉴，他们难免投鼠忌器，不敢公然与游行队伍产生正面冲突，长此以往，两方的行为像学龄前的孩子在胡扯头花，政府警务只不过是扬汤止沸，闹着玩似的东阻一会，西拦一下——

    压根不起作用。

    满大街都飘着花花绿绿的海报，路边的环卫机器人为此忙成了一锅粥，放眼看去，个头矮小的垃圾桶们成群结队地追在队伍后面，像在举行一场人和智能的马拉松比赛。其中有一只浅灰色机器人脑门上还顶了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可怜它看不见，若是忽略它的扬声器里还在依照程序设置一板一眼地循环播放“禁止乱丢废弃物”，都要让人以为它和那些制造垃圾的人是一伙的。

    虞还手上的白花有些蔫了，他单手拿着，神色平淡。四处都是游行队伍，虞还走出墓地就遇见一支，也不知道这些人脑回路是不是都绕到地下去了，难道想要把这些正义读给死人听吗。

    那群人不知道这年轻人在想什么，他们见缝插针，也不挑选一二，逮人就发。见虞还还有一只手能接东西，不由分说地塞了一张给他，那男孩个子不高，身材干瘦，如一根站立的晾衣杆，但他眼睛透亮，活似两颗人造光源，在对方殷切的注目礼中，虞还只好勉为其难低头瞄上一眼。

    不看还好，谁知道这群反对派审美竟然还不达标，饱和度过高的纸张底色鲜艳刺眼，印满各种语言，中间最大的标语是通用联盟文字，还被贴心地加粗标红了——“正义属于全体人类，停止新人类计划”。

    “拒绝仿生人享受人类权益，”男孩突然高举手臂，振臂高呼，有种照本宣科的味道，“先生，请您加入我们，共同守护全体人类的正义！”

    “人性本恶，孩子，只有教化和教育才能拯救这部分的残缺，但是仿生人不一样，他们生来就拥有特定编码的审判能力，而那样的能力来源于人类，赋予权力远比掌握权力本身更加具有吸引力，你无法操控所有制造者的意识，这意味着，新人类计划，谁也无法保障它的运行会想蓝图一样美丽。”

    虞还离开的时候，尚未断开内网的个人终端上出现这样一段语音。

    发信人是莱希特——他的老师，医用仿生学领域的领军者，莱希特博士。

    人群组织力度随着涌入的人数增多，愈加纷乱嘈杂，虞还被瘦高男孩拉进游行队伍里，男孩见他在专心海报，目的达成便心满意足地松开了他，步履不停跑去路边分发海报，继续宣传那一套干巴巴的大呼小叫。

    虞还越走越慢，可被裹挟在游行队伍中，后面的人不停往前翻涌，他的双腿如同没有自主意识般向前走去。

    混乱与警戒僵持不下，虞还眼睫半垂，沸腾的情绪离他很近，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他借用记忆屏蔽了外界，尽管深处闹市，他却再次陷入孤独的思考中，脑内再一次浮现莱希特博士的那番“自我揭发”式的陈词滥调。

    “永远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我想你应该最明白这个道理，虞还，留下来吧，帮助我完成它，给人类制造一份信任。”莱希特的脸和记忆中比起来，多了皱纹，眼尾松垮，但他的声音力度不变，只是因为实验进展缓慢，与日俱增许多疲倦。

    他在可视通讯里目光深深，对着虞还还是保持亲切态度，也很耐心，只可惜，他到底是没能挽回一个去意已决的心。

    如要说起虞还和新人类计划的关系，拿时间比较，那么虞还的二十八年人生中，细细算来，竟然叫新人类计划占去大半。

    他的父母为新人类计划付出了生命，举目无亲下，他被楚和晏的父母领养，大人们是彼此的挚友，也是工作伙伴，意外发生后，他的养父母们依旧在饱受纷争中继续前行。

    虞还曾经做过猜想，比如，他血液里多添一些不近人情，那么，他对这些咎由自取的行为只会觉得可笑，从而做到独善其身，或者，他追随信仰，效仿他的父母，为研究付出自己的时间和生命，真正做到子承父业。

    可是，在他以为自己要走第二条路，并且永远走下去的时候，他手里仅剩坚持突然绷断了。

    当时他日夜颠倒，耳目闭塞。

    外界关于议案的争执僵持不下，甚至恶化至出现议员被暴力袭击这类事故，可他因为跟楚和晏赌气，把自己关进了实验室，还让助理筛选一切外来讯息，除非重要到虞还必须亲自出现，否则一概延后再议。

    所以那些事变……他全都不知情。

    作为楚和晏唯一的亲属，以及紧急联络人，联盟少校亲卫阿贝尔中尉，来到了研究所。

    新人类计划通过后，莱希特带领的团队全力扑在“枷锁”的研究中。

    时隔三个月又见到了阳光，虞还迟钝地感觉到，这比那天他们分开时还要热。

    阿贝尔脱下军帽，仪态笔直，用联盟官方语一板一眼地转述他嘴里称呼的所谓“遗言”。

    “少校希望您不要为此感到内疚……”

    虞还耳朵轰鸣，双目怔愣，他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四肢百骸略过大脑在缓慢地消化这个消息，他姿态僵硬地回应外界的声音，直到阿贝尔递给他什么东西，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刺激神经，他的大脑突然涌入奇异的情绪，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在山穷水尽里跌入深渊，疼痛过重变得迟钝，而现在承受的这一击正在破灭过去的麻木，如钝刀凌迟他的肉体，等他发现后，早已构成神形俱灭。

    虞还本可以承受来自反对者的抗议、否定，如莱希特老师说的那样，为新人类计划提供技术层面的信任桥梁，用人类的智慧去研制枷锁，做全保障。

    莱希特出生于旧星际中叶，他曾经见过人类从无到有的过程，大约是那代人的通性，在关于离别和生死的认知上往往更有魄力。

    他腿脚不太好，但是坚持步行参加楚和晏的送别会。

    联盟许多大人物都出现在了葬礼现场，记者被拦在山脚，而天空一碧如洗，仿佛镜头里天然的背景板。

    结束的时候，莱希特没有拒绝虞还的搀扶，跟他站在一起，目送那些西装革履，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大人物们向山下走去。

    莱希特是位不会轻易放弃的老头儿，等送完宾客们，他们下山的路途中，他还在试图挽留虞还。

    他话语非常有力，奈何身体迈向苍老，在墓园里行走得十分缓慢，虞还耐心地搀着他，如同对待家里的长辈般照顾他的老师，可是说的却是不近人情的拒绝句子。

    “对不起。”虞还说。

    “……不，孩子，你不必对我道歉，我只是在为联盟而可惜，而你若是为此感到困扰，实则是我的过失。”莱希特摇了摇头，直到他乘车离开，再也没有说起这件事。

    莱希特是联盟仿生医学领域的领军人，也是许多人的老师，虞还自有记忆起就认识了这位和蔼可亲的爷爷，他很尊敬他，而此时，也只能微微躬身，他感到抱歉，因为他让一位老人深感失望，他却无法退让。

    他无法继续进行关于新人类计划的工作，莱希特老师为了联盟，而他不是。

    他接过阿贝尔帮忙整理好的遗物的那一刻，他与联盟仅剩的联系就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