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陆将军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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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大夫轮流诊了脉,都说哥儿好好儿的,好的不能再好了,陆老太爷才放下心,顺便让大夫替自己也诊一诊,他刚才头懞心慌,简直是大病要来的样子。 几个大夫再次轮流诊下来,确定老太爷也好好儿的,周三太太算是松了口气。 陆仪这一觉一直睡到午时过后。 陆老太爷干脆让人把他放到自己那间日常起居的东厢榻上,让人不错眼的看着,自己和姚先生坐在廊下,喝着茶低低说着话。 陆仪一觉醒来,拍开急忙过来要抱他起来的巧云,自己翻身坐起来,紧紧抿着嘴,横一眼这个,瞪一眼那个,看谁都是一脸的不善。 陆老太爷三步两步进来,姚先生紧跟其后,陆老太爷一脸的笑,姚先生板着脸。 “乖孙子,你醒了,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干贝蒸蛋?翁翁早就让人备下了,让人拿来侍候你吃一碗?” 陆老太爷和蔼极了。 “你这个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闹出了多大动静?你差点把你翁翁,还有你母亲吓出病来,这叫不孝!你懂不懂?”姚先生板着脸教训。 “我就是不孝,就是不好,你们把我赶出去吧!”陆仪小胖胳膊抱在胸前,鼓着腮帮瞪着姚先生。 “你这孩子!”姚先生瞪着陆仪,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乖孙子,你先吃饭,吃饱了,翁翁跟你好好说说话儿,我们凤哥儿最乖最懂事了……”陆老太爷一脸笑的接着哄。 “我一点儿都不乖,我一点儿都不懂事,我就不吃饭,我就不跟你好好说话儿,我不跟你说话!”陆仪拧过头,肚子咕咕一阵叫。 “凤哥儿啊,你就算要闹,那也得吃饱了,先吃饭,你看你饿的,肚子都叫了,再饿要饿出毛病了,乖,听翁翁的话。”陆老太爷接着哄。 “小爷,就算要闹要跑,您也得吃饱了,吃饱了才有力气不是。”黄嬷嬷也跟着劝。 “对对对,小爷就算要逃跑,也得吃饱了,才能跑得快。”巧云急忙顺着话劝。 陆仪肚子里又一阵响亮的咕咕声,眼珠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好吧。我要吃干贝蒸蛋,要两碗,我要吃穷你们家!” 陆老太爷噎了口气,姚先生无语望天,唉,真是志向远大啊! 陆仪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多蛋羹,又吃了两个羊肉包子,半碟子炒时蔬,看他吃饱了,陆老太爷坐到陆仪身边,耐心的和他讲道理。 “凤哥儿,昨天你母亲跟你说过一回了,是不是?送你回家前,你阿娘都跟你说明白了,对不对?你也答应了的,凤哥儿,你虽然小,可你娘跟你说的事,你都听懂了,明明白白的,对不对?咱们陆家男儿,说话从来算数……” “我不是陆家男儿,我姓沈!”陆仪怒目陆老太爷。 “你姓不姓陆,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你爹姓陆,我是你翁翁,你就只能姓陆,这可不是你说姓什么就能姓什么的。” 陆老太爷态度极好,极其耐心,道理上却半点不让。 “我就是姓沈,我不在你们家了!”陆仪两只手撑着椅子扶手,仿佛下一刻就要趁着陆老太爷一个不留意,跳下就跑。 “凤哥儿,咱得讲理。”陆老太爷板起了脸,“我是你翁翁,我要讲理,不能因为我是你翁翁,就说什么是什么,你是小孩子,可小孩子也得讲理,也不能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管是谁,都得讲理,这是行走世间,做人处事,最最根本的道理,你得学会!得讲理这件,你阿娘没教过你吗?” 陆仪紧紧抿着嘴,怒目陆老太爷,却没驳回。 陆老太爷心里一宽,这孩子竟然没撒泼耍赖,这份懂事明理,真是少有,懂事讲理就好办。 “再说了,你回来咱们陆家,是你阿娘跟你说好了的,你这个男子汉虽然小,那也不能说话不算数对不对?” 陆老太爷顺着这个路子往下说。 “我不是男子汉,我不当男子汉了,我是小姑娘,我要见我阿娘,我要当面问她,我不回陆家了,我要找阿娘!” 陆仪冲陆老太爷怒目而吼。 “你这孩子!” 陆老太爷被他这一句他是小姑娘,一口气呛着了,果然象他母亲说的,再懂事也是个孩子,还要当小姑娘,这小姑娘是说当就能当的?唉,这可真是! “行了,该去上课了,先好好上课,别的,等你下了学,翁翁再跟你分说!”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陆老太爷板起脸,决定先压着他去上课,他这会儿正拧着,急不得。 “我不去上课,我学不会,我可笨了,我什么也不学,我不要有出息,你们把我赶走吧!”陆仪用力抓着椅子把手,这回是一动不动不去上课的打算。 陆老太爷瞪着陆仪,一时之间,简直有一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 说他懂事吧,他要当小姑娘,说他不懂事吧,他句句说到点子上,他不要上课,不要聪明,不要有出息。 要不是太聪明,他阿娘肯定不会把他送回陆家。 这孩子吧,笨吧,愁人,太聪明了,更愁人哪! “先去上课,你阿娘不是说了,等你成了陆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她就来看你,你不上课,那岂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你阿娘了?” 陆老太爷耐心再劝。 “我没有出息,我要找我阿娘,我要当面问她,你让我见我阿娘,我就是要当面问问她。”陆仪眨了几下眼。 陆老太爷瞪着他,失笑出声,这孩子,这是打算骗他么? “你们都是坏人!”陆仪被陆老太爷这一声笑,笑的眼泪汪出来了,“都是坏人!” “你先去上课!” 陆老太爷赶紧再板起脸,可刚才那一笑,现在再怎么板脸,也板不回原来的威严了。 “凤哥儿啊,你就听翁翁一句,先去上课,你四岁才开始练功,到现在正经书一本没念过,这已经晚了,你可耽误不起了,听翁翁一句话,啊?翁翁这么疼你,翁翁还能害你不成?” “你先让我见我阿娘一面,我就问她几句话。” 陆仪盯着陆老太爷讲条件。 陆老太爷粗气都喘出来了,“凤哥儿,翁翁再疼你,也不能过于放纵你!安顺,送哥儿去上课,跟姚先生说,要是不听话,就打手板子!” 安顺答应一声,上前去抱陆仪。 陆仪连踢带打,可踢也没踢着,打也打不疼,被安顺一把抱起,往姚先生院子里送过去。 姚先生还真打了手板子。 陆仪举着肿成小馒头的左手,哭的声音都哑了,从姚先生院子里出来,谁都不让抱,举着手,边哭边走。 周三太太等在姚先生院子外面不远,迎着委屈万状,满脸是泪是陆仪,紧几步迎上去,“让我瞧瞧,这打的……” 陆仪猛一个拧身,将肿成馒头的左手背到身后,“别碰我,坏人!” 陆仪绕过周三太太,举起手,接着边哭边走。 周三太太站起来,看着哭声涟涟,一步一步往前挪的陆仪,又是想笑,又是心酸。 陆老太爷赶紧又让人请几个大夫过府,不过这一回是外伤大夫。 姚先生虽说是头一回做先生,这手板子倒是打的极有水准,正好肿起,伤皮不伤肉,几个大夫留了几瓶子清凉解痛的药,就回去了。 论清凉解痛的外伤药,陆家有的是更好的,陆老太爷让人拿了药,在陆仪手上厚厚涂了一层。 陆仪好象乖多了,看着黄嬷嬷和巧云给他涂好药,抽抽泣泣,指着他的书包,“先生说要背书。” “小爷真是懂事,真是乖。”黄嬷嬷立刻极口称赞。 都闹成这样了,还不忘了先生布置的功课,这孩子怎么这么懂事这么好呢! 陆仪拿着书,站到耳屋门口,一边背书,一边时不时抽泣一声,背了几句,举着手看着黄嬷嬷,“手疼。” “这药不管用?哥儿等着,我去再找瓶更好的药。”黄嬷嬷急匆匆往上房禀报陆老太爷,得再找瓶更好的药。 看着黄嬷嬷进了上房,陆仪又背了一句,举着手看着巧云,“疼,你给我洗掉。” “小爷,这药……” “疼!”陆仪带出了哭腔。 “好好好,先洗掉。”巧云急忙转身进屋拿温水帕子。 陆仪拿着书本,看看上房,再看看耳屋,扔了书本,往旁边两步,跳下台阶,一头冲进通往后园的月亮门,紧跑几步,手脚并用爬进只一尺来高的大花盆里,再踩着花盆盆沿,爬上紧挨放着的另一只比他还高些的青花花盆。 青花花盆里种的是一棵十八学士,枝繁叶茂,开的正盛,陆仪故伎重演,紧贴茶花,站进了花叶丛中。 他今天正好穿了件翠绿的衫裤。 陆老太爷这间院子内外,再一次鸡飞狗跳。 这一回,从陆老太爷到粗使婆子,每条墙缝都捅了一遍,直到天黑透了,也没能找到陆仪,陆老太爷让人拿了根拐杖拄着,站在廊下喘粗气,也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没影儿了。 这么大点孩子,这一出调虎离山,用的可是真好啊! 可他到底藏哪儿去了?这院子里,但凡有缝的地方,都找过好几遍了,天都黑了,这孩子,到底哪儿去了? 陆老太爷这心里,说不清的滋味,他简直怀疑自己能不能把这孩子带大教好了…… 这天是个阴天,天一黑下来,灯笼照不到的地方,几乎就是漆黑一片,不过陆老太爷这个院子里,简直是灯笼挨着灯笼,可灯有影,花草建筑,更是阴影重重。 陆仪悄悄从大青花花盆里翻出来,涂了满手药膏的手一滑,先摔到矮一点的花盆边上,又从矮花盆边上摔到地上,疼的陆仪撇着嘴,却一声没出,手脚并用,从花盆缝里飞快的往后角门爬过去。 院子里院子外,到处都是找人的人,后角门大开着,陆仪爬出后角门,站起来,沿着树下阴影,往姚先生院子方向,跑的飞快。 姚先生院子再往外,就是大门,他是记得的。 陆仪紧紧抿着嘴,盯着前面的阴影,刚刚猛跑起来没几步,一头撞到了正站在树下,举着根杆子往树上轻拍树枝树叶的姚先生身上。 陆仪人虽小力气还真不小,一头撞在姚先生背后,把姚先生撞的唉哟一声,一个狗啃摔在了地上。 散在旁边,提着灯笼到处乱找的仆从婆子急扑过来,捉陆仪的捉陆仪,扶姚先生的扶姚先生。 姚先生扶着腰,一声接一声唉哟着,看起来万分艰难的进了屋,斜着身子坐到椅子里,看着满手的药膏糊了不知道多少在脸上,再沾了土沾了泥,三花脸一般的陆仪,连声叹气。 陆老太爷先往陆仪脸上摸了一圈,又摸了身上,再抓过陆仪的手看了看,从陆仪衣服领子里摸了朵茶花出来,举起看了看,吩咐安顺,“这是十八学士,你去看看那盆十八学士,看看盆上花枝上是不是有药膏。” 安顺片刻就回来了,指着后面两个健仆抬进来的那盆十八学士,“老太爷自己看看吧,这盆沿上,还有这里,都是药膏,这边花都掉光了。” 陆仪甩开陆老太爷的手,一声不响,顾自爬到姚先生对面的椅子上端直坐下,昂着头,挑衅的看看姚先生,又看向陆老太爷。 “我先侍候小爷去洗洗干净。”黄嬷嬷上前去抱陆仪,陆仪鼓着嘴,瞪着黄嬷嬷,见她伸手抱过来,张嘴咬在了黄嬷嬷手腕上,这一口咬的黄嬷嬷一声惨叫,巧云急冲上去,伸手去拉黄嬷嬷的手,陆仪再次张嘴,一口咬在巧云手上。 姚先生看了个目瞪口呆。陆老太爷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巧叶等人急忙扑上去,从背后抱住陆仪,黄嬷嬷和巧云手腕手上,血流了出来。 “这,这这这!”姚先生点着陆仪,直瞪着陆老太爷,只是这这这,后面的话……后面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老太爷抬手按着额头,几十年来头一回,他无比深切的感觉到,当父母亲长这事,是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