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对您而言,他们没有细节。” “……没有意义。” “那是因为……” 欲言又止,长庚眼中闪过惊讶和领悟的光芒。 “蹈海,请说下去。” “我是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意见呢?” “太平道众的意见,普通民众的意见……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太平,他们想要怎样建成这个太平?您、我、天王、东王……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没有认真的了解过,考虑过。” “可是……” “我们……我们不死者不是神,不应该是神,也不可能是神。” 打断掉长庚的疑问,云冲波越说越快,越说越显自信。 “我承认,我仍不知道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太平,我承认,我仍不知道我该怎么建设那个太平……但,我知道,我应该,也必须去为了太平而努力。” “我要作的,就是继续努力。” “但……根本不知道,你又如何建设?!” 云冲波缓缓张开双臂,脸上散出自信而刚毅的神采。 “我不知道,您不知道,就算合我们十二不死者之力,也不可能知道,就算是太平……我相信,他,之前也不知道。” “因为,大道如天,是走出来的!筚路蓝缕,开此山林!” “太平,是为了天下,天下人心中的太平,才是真正的,也唯一可行的太平!” “所以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南下,去到太平道众中去,记住他们的名字,记住他们的细节……了解他们在想什么,在要什么,了解这个天下,在想什么,在要什么……” “能集天下人之力的,就是天下最强的武者,同样,能集天下人之智的,也就是天下最强的智者,到那一天,就一定能象您、或象其他无数大人物所梦想的一样。计算出……” “通往未来的钥匙!” 脸色变作惨白,长庚道:“你相信,能作到自己所说的?” “不能。”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令长庚脸色又是一变,却听云冲波早已续道:“但失败也有其价值!” “就在来到青州之后,我多次听人说起过战国时代那些伟大的人物,那些伟大的会议,百家争鸣,诸子并发,都只为找到一条路,一条通往‘太平’的路。” “……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为了实现‘天下太平’而设计自己的理论,但到今天,他们只是诸子讲义集成中的一篇,或者,只是一个专题,甚至一页。” “而,我们却不会为此而嘲笑他们,说他们在作着错误和无用的努力,就算给您机会踏入时光长河,您也不会因为他们理论的无用而在开始就将他们抹杀,不是吗?” “干王啊……我想我终会失败,我想我不会比您、比天王、东王,比小天国那时代作的更好,但我相信,我能让太平离我们更近一步。” “……或者,至少,我能够再多标出几条错误的道路。” “只要明天比昨天更好,就离太平又近了一步,不是吗?” “今日太平道中,有一个叫玉清的人,他曾当面吐露过对我的怀疑……不,或者该说是憎恨……即使不用语言,他也能让我感受到那种东西。” “但也正是他,使我终于明白:支撑太平道千年不灭的,不是不死者,而是天下万民对太平的追求,我们不必高视自己,能让太平不绝如缕的力量,原在天下。” “石在,火就不会灭!” 怔怔看着云冲波,看了很久,长庚忽地长叹一声,整个人似突然塌了下去。 “不愧是蹈海……这一刻,我终于在你眼中,看到了仲连的光彩!” ~~~~~~~~~~~~~~~~~~~~~~~~~~~~ “已经到这时了,有些问题……我觉得,该要弄清楚一点。” (透过交流,两人对证了各自掌握的材料,终于搞清楚朱家诸多血案的来龙去脉) (根本不存在所谓来复仇的朱有泪,那只是一个传说,一个被朱子慕利用了的传说!) (第一次的事情,是阿服远程射杀,第二次的事情,更是阿服近距离狙杀,因为没人知道阿服和朱子慕的关系,也没人会怀疑阿服才是那个凶手。) (至于禅智寺这边,对方怕也根本没有什么杀意,只是想拖住这边一干人等,不要往援朱家堡。) “没错,是那丫头。朱老三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长叹一声,孙孚意说出的话,让人目瞠口呆:那一夜,齐野语左武烈阳衔尾急追,本有机会将凶手追上,却被孙孚意横刺里杀出,搅得一搅,方令凶手跳去。 “那天,我其实已拦住了她……” 再忍不住,齐野语重重击掌,怒道:“那你,为何!?”说着却是身子一晃,忙运功镇压毒力。身侧左武烈阳虽未开口,眼中却也堪堪怒火喷涌。 “为何?” 连正眼都不扫两人一下,孙孚意嗤鼻道:“一边是美人如玉翩若惊鸿。一边是浊物两块面目可憎……你两个倒说说,我该帮谁?” 说着又蹙眉道:“只伯羊那厮,我真是错看了他……朱家堡那边,现在正不知是模样!” 帝象先苦笑一声道:“担心又有何用,所幸开心一早便去了那边,有他在彼,希望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却听一个极陌生的声音缓缓道:“会出事。我们还是要赶过去才好” “这些日来,一直心潮难平,却只不知缘故……至此方明,一点尘缘,原来纠缠此处。” 和其它人一样中毒,没法将自己的力量发挥,自退入石室后,观音婢一直如石像般,低眉垂目,静坐无语,唯此时,却突然开口说话。 脸上带着苦笑,左武烈阳用虚弱的声音道:“师叔慈悲。但那贼子诡计百出,又是药王谷的嫡传……” 不必说尽,众人亦明白他的意思——伯羊既然放心它往,必料定这传自药王谷的毒药能够阻住此地人等。 而强如帝象先、孙孚意,之前谈话之时自然也未放松对毒素的抵抗。却,拖到现在,也未稍取成功。 (……就算我们能够压住体内剧毒,也赶不上那边了吧?) 依旧低首,观音婢一默不久,却开口说:“佛渡众生,唯慈悲意耳。” (嗯?这是?!) 众人环视之下,观音婢双目似闭非闭,结印趺坐,恍惚间,身上竟现出十八臂法相,各捏法印,分持净瓶、宝珠等各般佛器——却都模糊不清,但见着白光缭绕而已。 诸人自不知这正是佛门“六观音法”中号称能“破尽一切人道苦”的“天人丈夫观音法”,但见观音婢法相庄严,神色之间一发脱俗起来,虽当此时,也不由生出赞叹之意。 按六观音法非出禅宗,原系天台、密宗两宗共创法门,以六观音相,破六道苦,若于阵中庇护友军,实是妙用无穷,但若孤身对敌,却嫌威力不够,是以近百年来早没什么了得人物修习,却不料十二年前,白莲役后,释浮图居然造访密宗,并天台余僧,求得这一路法门,授予自己女徒修习,其中有何用意,自无他人能测。 此时一室皆寂,虽室外厮杀不止,却再没他人留意,皆目注观音婢,绝无稍移。 见她默默运功一时,双目本似张非张的,忽一声低喝,额上铮然作响,自开一目,两眼同时大张--却皆无瞳仁,诸人看将时,无不目眩,但觉其中竟似乎有无限天地一般。 独那左武烈阳精熟佛法,于六观音法亦颇有所知,心下暗暗吃惊:“师叔好生了得!这遮莫便是能破前世业、今生惑、来日苦的‘三慈目’?要开三慈目,必履大圆通,她年纪轻轻,居然已将这一路观音法修炼到这般境界?” 却见三目中投放毫光出来,竟似有些驳杂,方恍然而悟:“是了,听闻师叔本是胎中带来沉疴,药石难施,全赖释尊以无上妙法,将一块灵犀问心镜的碎片投入体内,方才吊住性命,复授她佛法武技,以强身体……她这原是倚了问心镜之力,方能开天目,现法身。”却仍觉乍舌不已,纵有法器,这修为也着实非凡,盖莫说左武烈阳自己,便他本座恩师,也断无这般能为。 此时诸人本都觉周身酸软,吃那光一照,立觉有所舒缓,虽似无大效,倒也没谁不知好歹到开口催促,忙各自用功,只求能将这毒素快些逼出。 (等我出去,一定要把那混蛋打得鼻青脸肿……) 全力逼毒,孙孚意心中却禁不住点滴乱思,盖,本来打定了主意做食蝉的螳螂,却被人一喙啄中,险些没有翻身之机。 心中想着,感觉着力量一点一滴的回复,这东江的浪荡子正盘算脱困之后要如何报复,却,忽然觉得全身力量一滞。 (这?!) 孙孚意急抬头,亦见帝象先等人跟他一样,把目光投向了一个人。 本未注意,现在三目毫光却明显斑驳起来的观音婢。 原本诸臂所执法器,宝瓶、双鱼、法轮、金幢、莲花、法螺……宝光四溢,虽握手中,却似无一刻不动。此刻,却如经风残云,冬日经幡,失了不少灵气,形象也一时虚化,似要破碎一般。 依旧宝相庄严,却任谁也看得出,观音婢大大不妥,盖因她原本净白如玉的面上,浮起丝丝黑气,更见黑气隐隐向她双目涌去,随着黑气涌动,观音婢的身子更在止不住的颤抖。 (不好!) 左武烈阳终是稍有见识,立刻反应过来,观音婢本就是借法宝之力,强发慈悲法力——怎奈她再有大慈悲、大觉悟,仍不过一年轻女子,就算从胎里带来的佛力,也不过二十几年,何况她身体本弱,怎禁得住这大法力的消耗? “师叔!” 情急出口,却难以为继,只因,这“六观音法”,左武烈阳亦不过略有所知,纵然想帮手,却哪里能够了? “……我没事。” 额上已沁出汗来,黑气笼罩下的玉容亦现出大片红晕,显是勉力支撑,观音婢强出口宽慰。却谁也看得清楚,也许下一刻,观音婢自己就将不支倒地。 (嘿,到底是功亏一篑吗?开心,我怕是赶不过去了啊……) 不止帝象先,在座诸人心中无不现出惋惜的念头。唯此时,最不可能的人,却突然出手! “你,在说谎。” 轻轻按着观音婢的肩头,那人忽自摇头,道:“不对,你不会说谎……应该说是,你没有说出全部事实。” “出家人打不得诳语……告诉我罢,为什么?” “你!” 同时色变,帝象先也好孙孚意也好,从刚才起,他们都一直把这个人看在眼底,却又都完全无视掉这个人,盖在他们心中,这个人委实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禅智寺主持,释远任! 宝相庄严,绝无稍移,三道毫光依旧在诸人身上游走不已,观音婢唇齿不动,却不知怎地,竟能发声道:“你……怎知道?”声音与平日无异,只显着又清冷了几分。 “……正如你们所认为的,我只是一个骗子,一个无耻的骗子。” 目光有些漂浮不定,释远任露出自嘲的笑容 “所以,别人说谎,我一眼就看得出。” (被释远任看破,观音婢淡然承认:自己的说法不实,这手法并非“驱毒”,而是“取毒”,是以近乎“移经易脉”的手法,用本身元气将他人体内毒质置换过来,再以问心镜之力镇压,徐徐销磨。) (这是释浮图自创秘法,其实质,近乎割身饲虎,将毒质转入自己体内后,以灵犀问心镜的独特力量,徐徐涤洗逼出,) (在释浮图的手中,“六观音法”被推导出了“六神观道”的上段法门,变化愈增,运用无穷,观音婢所用者,正是“地藏观音道”,取地藏王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意,割肉饲虎,度人间苦!) “不愧是佛尊……” 似这种功法,可说全然是损己利人,也只有以释浮图这种大慈悲心,才会创制这种功法。 “但你不是佛尊,你的力量根本不够……你想死吗?!” 最为着急的居然是孙孚意,左武烈阳也是面色大变,但,始终也是六情不动,观音婢面色如水,淡然表示说,自己愿意。 “我尝问释师,何是证三生法,如何修菩萨道……释师却只赐我当头棒喝,道是‘从心所欲’。” 诸人自然不知:观音婢自幼便被释浮图收入门下,养就清心寡欲的性子,虽然年轻,却已将心境修炼得极为精深,直如枯木涸井,根本不知何为“从心所欲”,倒近乎儒门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更不知道,她在听说朱子慕事后,居然会恍然若失,而终于决定首次尝试“从心所欲”,去不惜代价的施法相救。 ……所有这些,观音婢自不会说,诸人也不会明白,但他们却能看出:观音婢的脸色越来越显灰暗,身体也出现不自禁的抽搐。 对观音婢的情况,孙孚意左武烈阳自然是最为关心,尤其孙孚意,神色间简直恨不得自己设法将毒质吸纳回来,但,奇妙的,在他们之外,释远任居然也是脸色连变,时而愤怒,时而犹豫,似有极难决断之事在心中一般。 “年轻人……越是年轻,越不知死不惜身么?” 忽地长叹一声,释远任道:“也罢!” “老夫聊发少年狂……贫道今日,便也从心所欲一回!” (贫、贫道?!) 虽说此刻气氛严肃压抑,但猛然听到一个和尚自称“贫道”,诸人还是极感违和,而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孙孚意,更几乎想抢上前去,先将那佛光湛然的秃顶打肿。 那释远任,却似知人心意般,亦是先和孙孚意招呼,漠然道:“孙少……我知你一直恼我亵渎这一方佛土,作许多焚琴煮鹤、著粪挂金的勾当……却不知,这一切,原非贫道所愿。” 将五指一张,按住壁上那张总也值得几十两银子的佛画,释远任嗔目道:“你不是恨某毁却碧纱笼么……今次,便教你看看!”顺手便撕将下来,现出背后石墙,却当不得释远任发力一按,竟然片片碎裂,掉落下来。 (这是,以薄石板涂色而成……) 心中已有预备,但,当终于看清,被释远任藏在墙体的东西时,孙孚意,仍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堵已极为陈旧的白墙,整个墙体都被巧妙包裹进显然是后增的石块当中……但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墙上有一处地方有着明显的不同! “碧纱笼早已撤除,字迹也早已刮去……但,这堵墙,仍然值得关注,仍然值得我这样的人不远千里赶来,将它污化,将它隐藏……” “这是……忘情诀?!” 声音中透出惊疑难信,盖帝象先一见那堵残墙,便觉得心中一动,不自禁已将那三字说出,立时一片哗然。 天下最强武学之一,琅琊王家赖以开宗立门数千年不坠的神技,忘情诀?! ……怎会,在此? 一片混乱当中,倒是孙孚意最早流出颖悟神色,惊道:“是了,那个人……”便听释远任冷笑道:“不错。” “千多年以来,禅智寺早成风流胜地,但读过几卷书的,皆知碧纱笼故事……但,谁又还记得,曾经一怒题诗的那个人……姓王!” 手一翻,掌中早多出一角纸片来,已是残旧不堪,似是从整幅书卷上扯落的样子,孙孚意眼睛最尖,早瞧着还有八九字的样子。 (云何须问,赫日正当……这写的是……) 正苦苦思索,却见释远任将掌一合,把纸片揉在当中,神色之间,颇显惋惜。又见他十指交握,中间,却隐隐有淳正金光透出。 说也奇怪,释远任手上泛出金光时,那块墙壁也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一样,鼓动,开裂,并泛出一样的金光来,阴晴明灭,两者并无二致,倒似是一处呼吸一般。 墙上的光渐渐扩大,原本涂在墙上的一层不知什么东西如龟甲般裂开,剥落。似因开口渐大,那金光也渐渐稀薄,慢慢转成了白光,只泊泊然,让人仍看不清墙内的样子。 帝象先看在眼里,倒觉得有点眼熟,恍惚间仿佛看到一轮太阳从黑漆漆的墙壁里升起一样。 只未及他想清楚,释远任忽然一声大喝,双手紧握,指间的金光转浓,却忽然啪的一声,像水中气泡破了一样,消散于无形。 (……这算什么?) 虽然聪颖,却毕竟没见过三王秘技,孙孚意便不及帝象先首先发现异状。 一团白光,从墙上浮起,缓缓飘至观音婢后脑,似悬了一圈佛光,越发显得她真正的观音菩萨也似。 得佛光之助,观音婢脸上黑气转眼褪去,眼中三道毫光又盛了起来,也纯净了不少,用比之前快两三倍的速度,助各人成功解毒。 心腹之患,一朝尽去,众人皆站起,活动手脚。唯观音婢,向着自己之前心里也颇不屑的本寺主持,释远任,表示诚重的谢意,并如弟子一般,向他请教是怎样帮自己推进了修为,竟能使这屠龙之术一般的“六观音法”完功。 面对疑问,释远任却只是微笑挥手,表示说事后再有分解。 “何况,当下急务,在朱家堡。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只是……还来得及吗? ~~~~~~~~~~~~~~~~~~~~~~~~~~~~ 子贡已等了很久。 刚才,没有任何先兆,“云冲波”蓦地僵硬,眼中光彩瞬间泯灭,如一块石头般,直挺挺倒在椅中。 事起仓卒,诸人均大感愕然,子路更在短时惊讶后,就按住剑柄,看向子贡。 但,微微的摆着手,子贡安坐如山,阻止了子路的意图,目光闪烁不定,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子路啊……你是不会明白的……) 神色略显颓废的宰予,才是此刻唯一能够理解子贡的人。 (如果刚才,不死者仅仅展现出了他的“力量”……他一定会让你下手的。) 但,却不仅是力量,轻松压制全场的同时,他也作出可怖的宣言,一个,几乎要将儒门长久以来的理论全数破坏的宣言,尽管子贡以其强韧心志和无敌言术将局面扳回,但落在宰予耳中,却能听出他的动摇与迷惑。盖对他们而言,对胜负实有着极简单的判断标准:当被迫到要纯粹使用“言术”去压制对手时,就算取得胜利,也会在心底标记自己为败者。 (还想让他说下去……让他列举更多的细节,使你能够作出更准更狠的攻击,将他的描述完全撕破,还是说……) 双目骤张,宰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疑,看向子贡。 (还是说,在刚才,你也和我一样,有了一丝丝的冲动……宁愿失败,宁愿倒下……也希望……能够被那个人,说服?!) “……呼。” 低沉的喘气声,终将室内死一般的沉寂打破,几声深深的呼吸后,云冲波,慢慢坐起,一边活动着全身的肌肉,一面,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屋里的诸人。 “……闻霜,让你担心了。” 一句话,足以让萧闻霜闻之哽咽,一句话,足以让每个人明白,云冲波,那个真正的云冲波……回来了! “不死者……你……” 微一欠身,子贡待要发问,却见云冲波根本不理会他,而是走向萧闻霜,把她扶起来。 “在青州,真是耽误的太久了……” 微笑着,云冲波看向何聆冰,道:“九天,你也辛苦了。”,目光方落回萧闻霜面上,深吸一口气,道:“……闻霜,我们该走了。” “慢着,不死者!” 面色终焉勃然,子贡腰身微挺,一边子路早吐气开声,掌中无倦锵然一声,已是出鞘半截。 “不,子路先生……我不会在这里战您的……我有太多事情要去想,要去办,我的时间,很少了……” 说着话,云冲波徐徐转身,目光竟如两道冷电,只一闪,居然令子路也微微一战,刹那间生出种“不愿直视”的念头来。 “但,今年秋后,若你随军南来,吾,必予你一败!” 一句话,说到子路须发皆张,更令子贡宰予公治长三人霍然长身,但,云冲波,却比他们更快! “莫留我……子贡先生,你已留不住我了。” 看向萧闻霜,云冲波的眼神当中,满是温暖,更,比过往多出了丝丝洞彻。 “你刚才,问了闻霜一个问题,我现在,一样问她一个问题……” 轻轻握住萧闻霜的手,云冲波问出的,却居然是子贡不久才刚刚问过,并同时给萧闻霜云冲波以巨大伤害,和引发此后种种事端的问题。 “请告诉我,请诚实的告诉我,不死者,和我云冲波一齐掉到水里,你会,救谁?” 怔怔看着云冲波,萧闻霜竟不自禁的抽搐起来,但,当手被云冲波紧紧握住时,她的任何颤抖,都会被制止,和安抚下来。 “不死者,不,冲波……” 目光一闪,似是下定了决心,萧闻霜断然道:“我没有说谎……我会先救不死者。”一句话说完,面色已如死灰,更默默低头,将手自云冲波掌中抽了出来。 “答的好……” 微笑全然不动,云冲波一伸手,早又将萧闻霜手握住,其他人倒也罢了,唯有子路悚然一惊:“不死者的速度,竟又有提升?” “但是,我还没问完呢!” 紧紧握手,云冲波道:“闻霜,告诉我,然后呢?” “……然后?” “……对,然后呢?” “在救起了不死者后,在放弃了我之后……然后呢?” “……” 比诸刚才,这问题居然似乎给了萧闻霜更大的冲击,她愣愣的迎着头,满面迷惑,嘴唇轻轻颤抖,似乎自己也拿捏不准那个答案,过得一时,眼中忽然闪过惶恐之色,全身一震,似乎才发现自己双手依旧被云冲波握住一样,猛的抽回,跟着,居然转身奔出! “霜姐!” 显没想到会有这般变故,何聆冰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待反应过来,不觉重重一跺,急追而出,之前却先打量云冲波一眼,神色极是复杂。 “不死者……你……” “子贡先生,你该明白了罢。” 转回身,云冲波负着手,淡淡道:“‘当‘不死者’有难时,‘云冲波’会被牺牲,相对那个身份,我的‘自我’的确可说全无价值,这都没错……但!” “……‘贪狼’会为‘不死者’而死,但,‘萧闻霜’却会陪着我‘云冲波’去死!” “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子贡,你已败了!” 一句话恍若震雷,说得子贡面色如土,跌坐椅中,许许不能言语。 云冲波,却仍没有放过他。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初代夫子在乱世当中,理诗书,定礼乐,教化天下,我们原是极佩服的……倒是后世儒门,未必能解夫子微言大义,胶柱鼓瑟,岂不可笑!” “……你!” 一句话说得四人面色齐变,宰予更不自禁踏前一步,似要开口,唯,云冲波如连环滚雷的层层质问,却来得更快。 “为什么…儒门中不容许有两个子贡?” “为什么,一定要在争竞中产生失败者,在产生子贡的同时…也产生一个宰予?” “夫子的深意…子贡,你真得明白了吗?” “夫子深意,不死者,你是说……” 相比子路公治长那种意外到近乎痴然,子贡宰予俱是目光大炽,显是胸中急转,要寻话出来答他。 “子贡与宰予必须并列!在以副帅身份执掌黑暗儒者,操弄黑暗人性那巨大力量时,就必须有人站在他的对面,以完全相同的能力,去作完全相反的事情!” “这就是为什么,有了亚圣的同时,儒门还要有孙卿,这就是为什么,在产生子贡的同时,也要产生宰予。这才是夫子的真意,这才是儒门千年不堕的源泉!” “在虚伪的仁义道德之下,是深到让人不能正视的黑暗人性,对之不存幻想更能够随心操纵,所以子贡你就有着无与伦比的强大…但在那深邃黑暗之中,在更深的地方,却又掩藏着善良和忠诚的光芒,隐藏着一些高贵和光明的东西…而它们,你便看不到!” “光后有暗,子贡你操暗为用,佐进光明,但…如果根本不知也不信何为光明,你又如何能将之佐进?” “光后有暗,暗后却还有光!善恶相生,神魔一念,这才是人性的真相!子贡,你可明白!” 一席话,令子贡宰予皆面无血色,大汗淋漓,呆呆跌坐下来,半句话也答不出来。 眼见云冲波转身出门,子贡却似突然来了力气,扬声道:“慢,不死者!” 云冲波闻声停步,却未转身,只道:“怎样?” 子贡深深呼吸几下,安定心神,拱手道:“不死者高见,开吾所闻……但!” 目光在云冲波背上一转,子贡道:“恕吾直言,此中深义,断非不死者您所能洞察!” “朝闻道,夕死可矣……请不死者明言!” “……没错。” 沉默一时,云冲波突然一笑,慢慢抬手,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刚才所说的,不是我的见识,是别人送我的礼物。” “一份,厚礼。” “但是,你也不必问了,那个人……已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今生今世,你是不会再见着他了。” “子贡先生,宰予先生,锦官一行,两位赐我良多,无以为报,今便别过。” “儒门太平道的千年纠葛,原非言语能分,他年沙场重逢,我等,再决高下!” ~~~~~~~~~~~~~~~~~~~~~~~~~~~~ 独自站在门洞的内侧,阿服冷静的射出一箭又一箭。 药化后的山贼,已为行尸走肉,速度变慢,耐久力却大为增加,平均要三箭才能彻底解除移动力 阿服甚至感到,正是伯羊的目标,要看着这死亡之潮慢慢逼近朱家堡,用最慢却最彻底的方式把朱家堡毁灭,这才能给他以最高的享受。 (但是,你为什么要作这样的事?) 眼见山贼已将通过门洞,阿服虽仍站得笔直,心下,却难掩悲凉失落。 (是我错了吗?) 朱家虽然衰落,但总也曾是帝姓世家,族大业大,人丁众多,若非近日来“朱有泪”事搞得人心惶惶,更令四支长者先后陨落,偌大一个朱家堡断不至沦至这般此时内中空虚,外无援救的惨状。 坚信那些人必须清除……因为,他们,想要从阿服手中夺走这个家,夺走这个朱子平总有一天会回来继承的家,可,看着眼前的一切,阿服,却不能不感到迷茫。 (对不起,哥,这个家,我守不住了……) “小姑娘,箭,不是这样用的……” 耳边忽地响起低语,阿服悚然一惊,竟不知这人是何时出现,跟着但觉鬓侧微痛,却是来人将一缕青丝捏落。 “箭,应该是这样用的……” 恍惚间,阿服竟不知不觉中便依那人耳语,发力、张弓,唯,搭在弦上的,却非箭只,而是,在风中飘忽不定的柔弱长发。 “很好……” 为阿服校正着姿势与手法,最后,那人似终于满意,小指在阿服颈后一按,淡淡道:“……去。” 周身剧战,阿服但觉无量大力汹汹而入,透八经,走百窍,如大风经天,转眼已在体内运转一周,逼至指上,那力量委实大极,阿服竟压之不住,任之透掌而出,走遍长弓! 箭离弦! (这,这本是我朱家射法,而且,是最普通的平射啊……) 最普通的箭技,却有着不普通的效果,一发如矢,竟连续洞穿三名山贼,才力竭而落,而和刚才不同,被这发箭贯体的山贼,皆在短暂颤抖后,踣地而起,再不复那种打不死的生命力。 (并且,这和他无关……射出这一箭的,完全是我自己的力量!) 心下骇极,盖阿服此时已然察觉,对方灌注入体的力量固然强极,却止于体内,并无半分作用箭上,换言之,对方的那一道力量,根本只是引导阿服自己去运气发力,指点她一道射术法门而已。 “这就是‘专注’……箭术的根本,在练出这种专注之前,不应该学习其它任何技巧。” 低沉的声音,中间更似乎有着莫名的惆怅,一边说着,一边一翻掌,中指点住阿服颈后,道:“因为,真正的‘技巧’,是这样的。” 强劲力量再度涌入体内,但今次已有准备,阿服全不抗拒,更松驰心神,去全力感受、顺应那力量的引导。 (原来,如此?!) 与前次冲击经脉不同,今年的力量只在五官游走,而,随着这力量的引导,阿服更惊讶发现,周围的一切,竟变得分外巨大,一丝发,粗如梁,一呼吸,如风暴,张眼望去,自己,竟能看到太阳的温度,听出风的流动,察觉到周围环境的每个细节……一切,尽在掌握! “所谓‘技巧’,只有一条,那就是‘熟能生巧‘……当能把针眼看出井口大小时,技巧,自然会出现在你的身上。” 右手不自禁的一动,发矢再度离弦而出,却与方才不同,竟似游鱼般,在风中飘忽游走,转眼已刺杀两人,皆是击破太阳后,自右眼钻出,若非阿服此刻连空气流动也能看得清楚,断然领悟不到此箭妙处。 (这一箭,是最大限度的利用了此刻的风向……不,不止,是最大限度的利用了此刻的一切,若日影稍移,若风力稍变,这箭便没可能再有这般威力。) 阿服箭术委实已算不凡,若不然,也不能化身“朱有泪”,将朱家宿老一一刺杀,但,与这个人相比,她的所谓“箭术”,简直就是笑话! “专注、技巧,当这两样都已掌握时,才可以去作更深修习,亦只有如此,你才能真正将那些招数掌握。” 感觉到对方以左手大指按上自己后颈,阿服如今已有经验,正待放松身心,全力领悟,却不料,今次的力量,竟如九天雷火,又似万千刀兵,疯狂卷入,摧经脉,击五内,端得痛不可言,竟令阿服几乎昏将过去! “还是差一些啊……” 意识几乎完全丧失,只能依稀听见对方的轻声叹息,这却也似是一个提示,令阿服咬紧牙关,尽最大力量凝聚心神,去拼着命多作一些记忆和领会。 恍惚间,她已不知自己是如何张手发箭,恍惚间,她只能依稀听见对方阵中传中似乎是伯羊的怒嘶……恍惚间,她竟不知对方何时自自己身后离去。 “你……你是谁?” 心意全为那一箭所慑,阿服甚至连指挥自己的身体也作不到,一失支撑,立刻软软倒下,而回答,则是从远远的前方,从追着伯羊而去的那一点灰影中传回。 “你可以叫我作……朱有泪。” 本该因这名字而惊讶,但……今天,阿服实在已经历太多。 无力的倒在地上,张大眼睛,望向天空,亦望向那一抹系在朱家堡最高处,已在空吹雨打中变作暗淡的一抹残红。 “决生死……哥你始终没法练成,甚至连头绪也找不到的九杀神技,原来,是这个样子么……” ~~~~~~~~~~~~~~~~~~~~~~~~~~~~ 当帝象先一行赶到朱家堡时,就连山贼的尸体,也已被收拾干净了。 淡淡的笑着,阿服以“朱大小姐”的身份表示着对来援一众的感谢,这令诸人极为震惊。 而当阿服要给大家一个“解释”时,一个捂着腰间,一跛一跛跑回来的人却先抢先喊出了声。 “阿服!” 帝象先等人扭头看时,却见敖开心咧着嘴角,也不知是痛是爽的神情,更对众人视若不见,只向着阿服跑过去。 (喂,开心,你手里怎么还攥着一片布……这是?兄弟你好大胆啊……而且这样还敢跑回来?!) 阿服却顺势道:“既然敖龙将回来了,便由他替奴家解释吧。”便丢下被众人围住的开心,率众家丁离去。 得知伯羊的一切盘算,众人恍然大悟。却怎么也猜不到那种情况下,阿服是怎样击退了他。但既然阿服一脸“…这是秘密”的样子,众人自然也不会再问。 一场风波过去,各人亦要踏上各自的归途。 在离城之间,敖开心再次向阿服认真提亲,并得到柔韧的回绝。 “想要娶我,可以……” 带着淡然却不可动摇的笑容,阿服道:“兄未娶,妹不嫁,兄未归,妹不出。” “公子若然有意,就请先把我兄长找回来吧。” “没问题。” 拍着胸膛,敖开心表示说,最怕是无从入手,只要阿服肯划下道儿,那便有办法。 “我说,你哥叫什么名字?” “……朱子平。” 在敖开心纠缠朱子慕的时候,帝象先约谈孙孚意,含蓄表示了招纳之意,却被其拒绝。 “我本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脸色居然有点惆怅,孙孚意表示说,孙家的立场,孙家的想法,那些都和他无关,现在是孙无碍作主,将来,会是他哥哥作主。 “不过。” 怪异一笑,孙孚意告诉帝象先,他近来倒是常常有个想法,想去见一见他的“二叔”。如果这个消息被官府知道了,还希望帝象先帮忙把事情压一压。 “莫误会,我绝不会想去‘投贼’啊。” 举眼望天,孙孚意喃喃表示说,自己只是突然想去看看这位“二叔”,想向他请教一些为人处事的心得。 “我尝听说,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志气的人,当年更曾和今上是好朋友好兄弟……” 一句话说出,帝象先已然微微色变:因为很多可以理解的原因,帝少景登基前的那段历史,于今几乎便是禁区,虽无严令,却无人敢言,饶他身为帝子,很多事情也只有影影绰绰的了解。 “你都知道些什么?” 不自禁间,声音中已透出莫名威严,但这对孙孚意却不会有用,带着苦恼的神色,他抓抓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所以想去问问二叔……” “我爹总是挂在嘴边的‘红颜祸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从来都见帝少景以“严父”的形象出现,自然帝象先也不知道当年他跟孙无法有过什么瓜葛,更不会觉得他跟“红颜祸水”有什么关系——帝少景极是勤政,后宫妃嫔少得可怜。 而在此之前,帝象先收到释远任留下的信函,告诉帝象先,自己经已远遁,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日后,可以自去向人王求教。 (果然,是义父的布置吗……他们老一辈人的事情,还真是难以琢磨呀……) 凤阳城外,脸色苍白的伯羊,被“朱有泪”持住,却似乎并无敌意。 “……为什么?” 面对似可穿透人心的目光,伯羊终于崩溃,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从小,我就喜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