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况且受命心惶惶
苏州县管辖的就是苏州这地方,县衙也在苏州城里。这种以府辖县的制度有很悠久的历史,只有两汉时期是郡县制度,郡直接管理各属县,然后就是中央,制度最为简洁,政治也最为醇厚。 后来制度逐渐演变,就不免叠床架屋之弊,最基本的行政单位还是县,上面有府,后来又有道,有的地方还有州,上面才是省一级行政单位。 同时还有分守、分巡等行政单位,以及按察使这一机构所设的层层官员纪律检查机构。 整个官僚体制看上去行政网络编织得细密精致,实则是繁杂庞芜,相互交叉、相互干扰、甚至相互消耗,最后的结果就是行政近于瘫痪。 况且在屋里站着无聊,又不敢乱翻藏书,更不敢动桌案上的东西。虽然都是他的老师,在他心里,最认可的还是陈慕沙。 “公子吃茶。”一个十六七岁的丫环又拿进一壶茶来,斟了一杯,递给况且。 “不敢当,姐姐自便。”况且急忙接过来。 “老爷让我在这里伺候您,听您吩咐。”丫环嘻嘻笑着。 “嗯,请问姐姐芳名?” “婢子叫百合。” “哦,是倭国的国花。”况且随口道。只是差点说出日本来。 “倭国?” “就是个小人国,所以称倭。” “是闹倭寇的那个倭国吗?”百合睁大眼睛问道。 况且闲极无聊,对一个美貌的丫环干坐着,岂不更无聊?况且索性发挥自己讲故事的长处,给这位百合姑娘讲起日本国的古代史了。 当时,倭寇基本已经被胡宗宪平定了,剩下一些残余也只是时常在海边骚扰一下,不成气候。 “那个倭国国王真是徐海的后代?”百合问道。 “当然真是,这还能有假。徐海带着三百童男童女去了海外一个荒岛上,建立起倭国,这三百童男童女就跟你我这样的。他们的后代就是倭国的主要臣民,再加上原来岛子上的野人。” 况且绘声绘色地讲着,这就是欺负百合不是考古学家,随便大吹法螺,不怕被揭破。 “你我这样的,他们的后代……”百合喃喃重复着,感觉出什么来,脸有些红了。 “嗯,这个……”况且也有些尴尬了,他倒是没多想,只是按照本源加些材料讲出来。百合这一重复,倒是涉及到很深刻的问题了。 “你这人小小年纪,竟跟人讲这个,真是坏透了。”百合双手捂着涨红的脸,却从指缝里看着他。 况且无语了,不过打个比方,也太敏感了吧。他只是讲三百童男童女到了荒岛上,讲他们的后代,绝对没有涉及少儿不宜的内容。 “你们聊什么哪?”练达宁推开门,大踏步进来。 “没什么,闲聊。”况且笑着说。 百合见老爷回来,急忙悄悄从旁边溜走了,出门时还回头看了况且几眼,眼神有些复杂。 “你坐,我还有话对你说。”练达宁重新躺回到他的躺椅里。 况且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练达宁这才要开始说到正题,适才说了那么多很可能只是铺垫。 “那天我去陈府,来去都没有见主人,老夫子是不是怪罪我了?”练达宁微微笑着问到。 “怪罪倒是没有,老夫子只是说大人如此做必有缘故。”况且只好替陈慕沙开脱。 “真的没有?老夫子可不是如此胸襟博大的人,尤其是对我。”练达宁果然不信。 “真的没有,只是小王爷走得急了些,老夫子有些不高兴。”况且只好实说,既然练达宁连自己在陈府品茶的事都知道,这件事想必瞒不过。 “第一,他是你师兄,你只叫他师兄就是。第二,他就算是将来袭爵,也只是国公,而不是王爷,所以你也可以叫他徐公子,不必学一般的平头百姓,降了自己身份。”练达宁不动声色地说。 况且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点点头。他也并没叫过小王爷,但在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难道练达宁有读心术不成?然而听他的口气,似乎对小王爷颇有不满,不知为何。 中山王府在江南固然有名,一般人都是叫国公为中山王,或者王爷,其世子大家都叫小王爷,这跟云南沐王府一样。 然而在江南官场上或士林圈里,人人自高身份,就不肯这样称呼了,一般对国公爷还是叫国公或者爵爷,对世子只称呼公子。 这一点与沐王府有所不同,在云南,沐王府就是王爷府第,出来的就是王爷王子,即便官场也得认可,尽管沐家其实只是侯爵,连国公都不是。 练达宁霁颜道:“我这是为你着想,你们是师兄弟,应该平等论交,不能自跌身分,即便不是师兄弟,一介书生也不比国公世子矮三分,他一辈子注定是继承国公爵位,书生却有可能当宰相,做尚书,不比这些爵爷差哪里。何况国家是我们文人帮圣上掌管的。” 况且点点头,练达宁这番话坦荡真切,若不是真心待他,这等话决不可能说出口。可是,理虽如此,毕竟不能明着说,否则就是谤讪朝廷亏待功臣了。 “那天的事是这样,说起来还真是话长。”练达宁慢慢道来。 朝廷商议如何选择前朝大贤入祀圣庙的事情,由于阳明学派的子弟占据了朝廷很多重要岗位,人多势众,自然一致推选王守仁入祀。 王守仁不仅是理学巨匠,而且在永乐朝平定宁王造反中立了大功,其后也无人可比。嘉靖帝未登大宝前,就赞赏王守仁的军功,继承皇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催促宰相们召王守仁进京受封伯爵,其实就是想见见这位奇人。 话说嘉靖帝对道教很感兴趣,不只是信奉,而是狂热追捧。王守仁也信道,虽然后来改从理学,却也还有道家的神髓,嘉靖帝与他可谓是“道”友。 嘉靖帝这边琢磨着要见王守仁,当朝宰相杨廷和那边却假装没听见。可怜嘉靖帝,金口玉言全然不管用,是以王守仁未能进京,嘉靖帝只好独自抓狂。 从这点上看,嘉靖帝自然也偏向王守仁。不过,他最怕的就是朝臣结党,沆瀣一气对付皇上。在杨廷和身上,他吃足了苦头,尝够了滋味。 杨廷和率群臣顽强阻击三年,弄得嘉靖帝疲惫不堪,甚至气得撂挑子,要辞去皇帝的职务,回旧藩做王爷。 中国帝王时代近两千年,皇上提出辞职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嘉靖帝独一份,可见他当时实在是被逼得无路可走。 后来,他虽夺回君权,却也耗了一半元气,不要说像太祖、成祖时那样独断专行,就是比之宣宗、英宗都相差甚远。比如就拿入祀人选这件事来说,如果在永乐朝,皇帝一句话,谁敢不办?!你要反对,先摸摸脑袋还长着吧。 嘉靖帝呢,已然失去了提名权,只有否决权和批准权,也就是说名单必须由内阁商议,上公提名推选,最后再由皇上定夺。你看看,留给皇上的,只是个面子而已。 不仅仅是此事,还有许多权利,嘉靖帝也是看得见摸不着。以前,内阁作为皇上的秘书班子,人选当然由皇上指定。现在变了,必须由现行内阁成员商议,拟定人选,皇上只有赞同或者否决的权利。 还有重大案件的定罪权,嘉靖帝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大臣们只给他最后一票权。这样的皇上,你说他是不是好孤独啊! 史书记载嘉靖帝专权,那是因为君权已经被大幅消弱,他再不“专”,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当然,宰相杨廷和拉拢众臣与皇帝周旋,并不是为了揽权,只是想给他带个笼套,免得再出一个武宗那样天马行空、在全国大闹天宫的主子。嘉靖朝的君臣博弈,故事可是不少。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只道此刻的嘉靖帝,心目中的入祀人选非王守仁莫属,但是群臣一直推选,他心里就警惕了,唯恐他一批准,大臣们恐怕更要抱成团,以后真再出个杨廷和也未可知。所以他一直拖着不予答复,就是想等有异议出现,再做定论。 事情也凑巧,陈慕沙知道后,自然火上房一般,火速派身边两大弟子进京,呈给皇上万言书,陈述陈白沙的理学成就与宗旨,对王守仁免不了有所抨击。王守仁军功第一无可非议,但理学上,想要找他的毛病也不难。 王守仁连朱熹都攻击过,他攻击王守仁又有何不可? 果然,嘉靖帝大喜。 嘉靖帝心中早有盘算,国朝能跟王守仁分庭抗礼的只有陈白沙一人。几年前,他召陈慕沙进京,欲授予官职,正是想再树立一派,分化瓦解大臣们,免得他们结成一党。 不过,嘉靖帝的想法未能实现,陈慕沙还是被当道柄政者排挤走了。 而今,得到陈慕沙的手书,嘉靖帝心中高兴,于是让人讽示大臣们。大臣当中也不是铁板一块,得到暗示后立即有人上书朝廷,提出陈白沙也是入祀的适合人选。 陈慕沙两大弟子也没闲着,遍访内阁六部大臣,觅到几个知音,在朝堂上予以呼应。这自然引起两派的争斗,甚至相互攻讦,嘉靖帝便下诏此事缓议,同时诫群臣结党结盟,庶免大唐党争之祸。 嘉靖帝的旨意不过是延缓了两派的明争,暗斗依然激烈。朝廷上朋党之风渐起,有识之士不免心生寒意。 这天中山王府魏国公接连接到两封书信,一封乃是嘉靖帝手诏,敕令他想法安抚陈慕沙,弥合他和江南阳明学派文人的裂痕。另一封则是内阁大学士徐阶手书,也是托他从中弥合,以免真的酿成唐朝牛李党争之祸。 陈慕沙曾在中山王府做过馆,魏国公也算是他的东翁,士林皆知两人的关系。 魏国公接到诏书和宰相手令后,感觉此事非同小可,恰好儿子被陈慕沙请去做客,他也就明白陈慕沙是要在他儿子身上做文章了。 这可非同小可,自己本就不该与闻国政的,若是卷入君臣、两党之争,不但得不到半点好处,弄不好爵位都得被削,所以他急令家人带着自己的手书把儿子连夜召回。 此事又不宜声张,甚至不能显得是他本意,所以他就把难题推给地方官练达宁,还把皇上跟徐大学士的旨意转告给他,令他从中斡旋。 练达宁头大如斗,却推托不得,这毕竟是他地面上的事。何况他也不愿得罪魏国公,徐家这两个国公可是王朝的不倒翁。 正是由于此事突发,并且一时无从解释,才有练达宁深夜拜访陈府,却又来去不见主人的唐突之举。 当时可以不解释,事后不能无交代,练达宁思来想去,这件事情必须有人出面调停,虽然况且还是个孩子,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况且听了练达宁的解释,明白他和陈慕沙之间关系微妙,两人既互相防备,又不想轻易伤害对方。尽管误解已经形成,惟愿不要越描越黑。 倒是嘉靖帝的手诏意思明确,皇上是希望两派和衷共济,造福生灵。徐阶的意思也是如此。 但是,这等无人敢担的重任,怎么会落到我的头上,真是大明王朝无人了吗? “这个……弟子无能为力,怕弄不好,反而……”况且为难地说。 “不,只有你最合适,别人当然可以传话,可是老夫子只能越听越烦,起到的是反作用,你从中传话,老夫子还能听得进去。”练达宁站了起来,有几分激越地说道: “你对老夫子说,我不敢担保别人,但我练达宁,虽是阳明学派中人,对白沙祖师的敬仰绝不比他门下任何一人差,他门下的弟子也未必对阳明祖师不敬重,所以两派之争有百害而无一利,只会给局外人口实。” 况且还是犹豫不决,这事太过复杂,而且结果难料。魏国公不愿沾手、练达宁视为烫手山芋的事情,他能处理好吗?只要一句话不妥,就有可能全部乱套。 若办不好,他就两头不是人;若办好,好像也是他应该做的。况且心头一闪念:是不是该违抗师命? 不行。行不通。 一介书生可以不遵从皇上的旨意,士林不但不会排斥你,甚至还会赞赏你。如果不遵从师命,那就坏了,会被士林鄙弃。 问题是,他现在夹在两个老师之间,谁都不能得罪,究竟该如何? “你只消把我的话转给老夫子就行,我练达宁对老夫子的道德文章敬仰如北斗,这一点江南士林无人不知。以后只要我练达宁有说话的地方,一定会提议王、陈二位高贤俱入圣庙陪祀。” 练达宁话已至此,况且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答应,却感觉自己像一只皮球,随时会被一人踢到另一人的脚下。既然如此,当初还不如只认一个老师。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大明朝更没有。 他忽然想到一点,抬头道:“老师,若要弟子做这中间人,要依弟子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练达宁面露喜色,却又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会提出怎样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