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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者请自重、拾贰

    大梁南方的一个郡县,出现百年未曾有过的大雪。

    霜雪笼罩了尚未褪尽的秋色,冰天雪地里好像火还在燃烧,血还在流淌。枫槭林间掛着不起眼的人体断肢,地上枫叶漫出血色,持剑的红衣男人披散长发,顿了顿的哼了两声像是在笑的声音。

    当代佛门高僧率领数十名武僧将其团团围困,三位空门高人皆合掌念经,十几名为武学修为高超的弟子,其馀助阵,高人说:「放下屠刀,立地──」

    「立刻葛屁。」红衣男人打断他的话,取出怀里大内才有的药丸吞服,那是能立刻助长内力的丹药,只是后遗症很大,服一颗便损三年武功,若普通武者服下十颗反而自废武功,稍有差池还可能爆体而亡。

    他一次吞下两颗,拿起束发的布条将手和剑绑紧,全身肌肉都痛苦叫嚣,但他不想死,他已经听说太多太多所谓的真相,可是他没有听到那个人亲口讲,所以他不甘愿。

    「你们,也不过是被利用而已。」

    「魔头,别妖言惑眾!」

    卫璣勾起嘴角,这些和尚只是局中棋,用来除掉他而已。

    他为晋珣解决劫賑灾金和粮食的事,在那之后又逗留了好一阵子,以前打下的地盘被人挑了,暗地请薛海去查,找碴的全是晋珣暗地养的一帮硬手。晋珣这人表面对他和善,背地却将他外头的收获端走,其实只要跟他说一声,他便全部奉上,但他好像明白了这并非晋珣要的。

    之后,薛海带着银菡逃到卫璣这儿,原来晋珣没打算放过银菡,卫璣见他们互有情意,就亲自给他们拦下追兵,薛海说:「不管你同王爷是何等交情,他的城府极深,连我和薛德也被他瞒住许多事,卫师兄你还是尽早离开他,能走且走。」

    薛海告诉他,薛德潜入皇宫监视皇帝,原来登帝的二皇子才是四皇子的傀儡。晋珣所营造的都是拢络人心的假象,耍弄朝政的是晋珣,摆佈江湖的亦是他。

    薛氏兄弟各自奔逃,他们虽然时常见风转舵,却还没彻底见利忘义,尽了最后的道义。卫璣没想到的是邹儷会潜入他住的地方,为楚云琛表诉心意。

    邹儷的性子又直又硬,想到就做,直率得令卫璣又羡慕又无奈,她说:「师父做的全是为你,你不让我讲,也不跟你讲,因为不想让你背负太多。可是我必须讲,不然我将来不时都要看到师父他鬼一样的冷脸。你知道我们走了之后,师父他好像喜怒哀乐都抽走了,没有了么?你没错,师父也错,可是我看不过去!」

    「你是来跟我抱怨的?」

    「对!」

    邹儷没说楚云琛对卫璣是怎样的感情,只提到楚云琛极为在乎他,她又说:「你要不跟我去见一见师父吧。等他正常了再走行不行?何必跟着那个讨人厌的王爷,他给了你什么?」

    「他说他爱我。」

    邹儷当场愣住,一张秀气俊俏的脸无法控制的泛红,结巴道:「那你、你们,可我师父也很在乎你的。」

    「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该去见他。趁没人发现,你走吧。」

    卫璣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老电影,里头有句话好像是说,人的感情比什么武功跟法术都还厉害。他觉得晋珣把这句话用得真好,虽是另一种层面,他爱晋珣,所以晋珣彻底操弄了他的精神意志,无论他察觉与否,这状态只会深陷下去。

    「可是我觉得……」

    「你懂什么是感情?感情啊,就是你可能可以理智,却无法靠理智去操控的东西。」卫璣说完见她一脸气恼,就知道她听懂了。那晚邹儷只待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来去如风。

    然而卫璣还在原地打转,他喃喃自语着:「以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我再留下就是白痴。」事实证明他比白痴还白痴。

    卫璣躲着晋珣不直接见面,他的巔峰期很快就到极限,开始有许多组织帮派联合对付他,江湖上没有他容身之处,唯有到晋珣身边,可是这回他躲得太远,还差一点就能见到那人,却让一帮和尚拦劫去路。

    他们要替天行道。他们数落的每条罪名,卫璣都不否认,但他脑海想的都是晋珣这个人。他知道自己太意气用事,把自己逼到这地步才肯去见人。

    混铁长棍狠狠敲打在卫璣背上,把他千头万绪打散,胸中积鬱仍化不开,他没想过自己会吐血吐得这么戏剧化,实际上狼狈得很,头眼昏花了半秒,凭本能才又避开紧追而来的乱棍攻势。

    一名和尚出掌扫过他衣袖,布料当下破成布条,若被摸到手臂肯定要分筋错骨了,他不敢再大意,这帮人他打不赢,于是使了心计转移注意,趁他们不察再鑽反向突破阵法逃之夭夭。

    卫璣被这帮和尚追了三天两夜,内力耗竭倒在王府门阶前,王府卫士奉命将他拿下,晋珣出面给了他们一个口头交代,才得以留下卫璣一命。卫璣被人架到空房关着,不久来了几个侍女,听她们步伐和举止感觉得出她们深諳武功,她们伺候他沐浴,一个为他把脉,之间无任何交谈对话。

    晋珣出面时就说他的武功差不多是废了,和尚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他一条生路活着赎罪,其实就是活受罪。晋珣踢开卫璣紧绑在手中的浩月剑,对和尚们说要代为处置此人,给朝廷、百姓及江湖一个交代,卫璣那时想的却只是自己再也无法用那把剑画出圆月,而他和楚云琛这辈子不会再相见了。

    所有下人退出房外,门房外有上锁鍊的声音,即便卫璣目前无力逃脱,看来这儿的人还是防他防得紧,门窗外立着两个人影是看守的士兵,他换穿一身乾净素白的衣裳坐在床边发呆,感觉身心俱疲,便把脚一抬躺到床上休息。

    服过一碗安眠止疼的药汤,但卫璣仍觉得筋骨在疼,脑袋、胸口、手脚都不舒服,他觉得很冷,虽然努力入睡,有一部分意识仍清晰无比。

    闭上眼时他彷彿见到遍地枫叶渗出血色染红了霜雪,他用指甲剥落损伤的双手在草叶雪地里寻找那块红玉,他觉得玉一定还在,他得找出来。

    「如果我跟你之间什么都不是,那么我就不会因为你而生悔憾,你也不会因为我而伤心了是不是?」卫璣闭起眼,在他想像中秋冬交替的景色里发出疑问。楚云琛早就活过一遍,很多事在第一眼就已预见了吧。

    卫璣忍不住埋怨晋珣,在心里臭骂,但是当晋珣出现在他眼前,他那股脾气瞬间又消散一空,取而代之是无奈和悲哀,以及更多莫名其妙。

    晋珣亲手把他的浩月剑掛在床头,跟他说:「你一直很宝贝它,我也不敢将它随意处置,掛在这儿让你安心,方才瞧你睡得并不安稳。」

    卫璣控制不住自己,他全身都在颤抖,内心的激动很难用任何一种情绪界定,连呼吸都乱了。晋珣看到他这样子,还能波澜不兴的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问一句:「你都知道了?」

    「当我白痴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知道。」

    「许多时候你不必做到那种地步,将自己逼往绝境。做做样子就好了。」

    「呵,呵呵、哼。」卫璣歪着头颤了颤,目光不知聚在何处,勾起嘴角说:「反正如今我也无用了。」

    卫璣感觉得到晋珣的视线在他身上,凝视良久,用略微愉悦的声调低喃:「从今往后,你不会是什么高飞的鹰,只会是我掌心的小璣。你一直担心自己无用就不得我欢心,其实这样正好,我反而喜欢你这样……不让别人再知道你的存在,你只在我碰得到的地方。」

    晋珣对一个人的偏执和渴望已经是病态,卫璣不由得毛骨悚然,抽开手想往床里鑽,他将卫璣捞到怀里,轻声警告道:「不许怕我,不准你躲我。」

    晋珣取了一粒药想餵进卫璣口中,卫璣脸色苍白盯着他,他温声哄说:「别怕,不是毒药。是好东西,你身上中过不少药散,不好好调理加上内伤会催化毒性。吃了它,张口。」

    卫璣抿紧双唇不肯再吃药了。晋珣给他的药,他就算不问,服下后也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这回不论好坏他都厌倦被摆佈,再也不想要过这种日子。

    晋珣微微沉下脸色,出手想点穴,卫璣反抗挣扎,但毕竟失去内力,还是被晋珣餵药。但不到片刻卫璣作呕,将吞下的东西都吐出来,吐得整床都是,晋珣有点慌了,掀开被子把人横抱起来挪到乾净的榻上,召人过来把脉号诊。几个大夫都面有难色,不敢言语。

    卫璣还在想幸好晋珣没讲什么「治不好他的话你们就跟着陪葬」的话,老套死了。晋珣就说:「看来我是养了你们这帮废物。」

    噢不。卫璣内心叫了声,他觉得自己现在痛苦得有点人格分裂,不管谁碰他,他都想躲开,谁都不要理他。

    「乖一些。」晋珣坐在榻上将卫璣抱牢,哄孩子似的捉住他的手让大夫看诊,那几位先生讨论后都说:「卫公子内伤拖延太久,身体过度劳累,加上心神受到过大衝击,所以一时神智混乱,得再观察,只是情况……还很难说。」

    后来又闹成怎样,卫璣都不清楚了。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脚被栓在床柱四边,虽然能下床,但活动范围很小,浩月剑犹在,少了他以往的内力也派不上用场,晋珣似乎很忙,忙着管收他当魔头的地盘并收拾江湖中掀起的波澜吧。

    但是每天一定抽空过来见他,亲手餵他喝药,每一口都是苦的,他一句话也不想对晋珣讲,他终于知道晋珣要的是卫璣,却也不是真正的他。

    当晋珣碰他的时候,他仍旧会觉得兴奋,但每次情事后,卫璣都会失魂落魄的望着别处,不去看晋珣的眼睛。

    「噯。」卫璣忽然又开口的那天,晋珣欣喜若狂,搂着他用近似央求的语气说:「再多说一点好不好?你的声音,我越听越想念。」

    卫璣小声细微的讲:「你,你他妈的干什么不去搞个充气娃娃。」

    晋珣听清楚,却一脸错愕,卫璣说:「我刚在心里,向太元真君许愿。」他曾问过晋珣太元真君是管什么的,据说是掌管过去及未来,镇守时流的神祇,并以此衍生许多事务。

    「许什么愿了?」

    「下辈子,下下辈子,再有之后的话……我能不要再和你相识。」

    「你说什么?」

    「可是。」卫璣眼里泛了层雾光,衣衫半褪的瘫靠在晋珣身上懒懒的讲:「这辈子还是爱着你,还不够是么?我其实也不想,但仔细想来,不管谁劝我,我可能都会走向你。」

    晋珣听了稍微缓和情绪,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手指却梳下许多落发,他心里暗惊,因为怕伤着卫璣的身子,已经许久都不曾真正做过那件事,今天也是按捺不住才稍微撩拨,但并没有真正深入做过,卫璣仍虚不受补,一天比一天衰弱。

    「我帮你穿好衣裳。」

    卫璣压下晋珣的手,倚着他闭眸倾吐着:「记得初识的情景么?」

    「……记得。」

    「我戴着面具表演,后来你特地来告诉我,说我的鼓跟不上别人。」

    「还记仇?」

    「那时的鼓慢了,我心不在焉的。因为我在看一个人,他英姿不凡,气质出眾,我头一回有那种感觉,鼓打在心上的感觉。后来思考,觉得那个应该就是一见钟情吧。虽然你对我第一眼就是算计,但你注意到我,我还是很高兴。」

    「卫璣,我不是──」

    「真的很高兴。你野心勃勃,我早就感觉出来,不然一个机关算尽的皇子……怎么可能甘心被一赶再赶,赶到这么远的地方,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弄来,不单是怕你不重视我,而是因为,我也是个男人。我想给我爱的人他想要的,让我心爱的人高兴,让他知道我……我真的很在乎,不是我的鼓慢,是心跟不上脑子。」

    晋珣不自觉流了一身冷汗,他轻轻抱住卫璣,但卫璣怎么都不愿换个姿势,非要赖在他身上,那张微笑的脸越来越苍白,同样淡色的唇轻轻碰在他嘴间,气音低喃:「我是被你下蛊,要不然怎么这样无药可救的、迷恋你。因为你,害我连重要的……重要的人事物都……所以这辈子认赔杀出好了。你要卫璣,卫璣就给你。」

    「你、你!」晋珣闻到一股铁锈味,猛地把人翻身察看,卫璣手腕都是血,他匆忙起身想包扎伤口,卫璣却使出力气喊他说:「没用了。」

    「怎么没用,混帐,该死的……」

    「割腕是吓你好玩儿的。」卫璣瘫在床上,蜷缩身躯表情痛苦道:「我不在的话,你才真正能松口气,我也是。」

    晋珣握住他伤口,焦急喊道:「你做了什么?」

    「呵。」卫璣发出气音,笑容因痛楚而扭曲。他不定时的受着针刺椎心之苦,他偷了几根针,让它们在体内运行,有时没特别感觉,但多数时候是痛苦的,他无法再承载更多晋珣的感情和对待,以及越来越不正常的自我,所以断绝自身后路,只求一死。

    晋珣怒吼,灌注内力想捕捉卫璣体内异物,企图捕救,但不管他做什么都已惘然。那个色相曾能颠倒眾生的男子,落魄凄惨的在晋珣怀里气绝,因为太过痛苦而挣扎扭动,手指关节发出声响,晋珣受不了卫璣这模样,亲手震断其心脉。

    在卫璣的样子还没有狰狞得吓人之前,晋珣选择让他不再有活动的能力。

    「还疼不疼?」晋珣摸着卫璣的脸,表情认真的关心道:「你又吓我是么?」

    卫璣衣衫不整的瘫软在床间,听到骚动赶来的人被晋珣冰冷锋利的眼神吓退,那些人见到床底下都是血跡,卫公子的手无力垂落,便察觉出一丝古怪,但晋珣依旧温柔万分的碰触那人。

    ***

    他情绪淡淡的注视底下那张床里的情况,不知道该用什么角度去看待眼前的事,那个掌权弄势、操弄天下的男人,此刻拋开所有心机,用单纯无害的目光看着那副叫卫璣的尸体,并且极其温柔的……「上」了那具躯体。

    超乎想像的变态。他虽然这么想,但只是有点发寒、畏怕,已经无关情爱了,就只是想走而已。这儿已经不关他的事了吧?

    打从他还是韩京熙的时候就想过,人死了身体应该没有感觉,所以土葬火化什么的都无所谓吧。现在他便验证了这点,不管底下那个男人插得多卖力,基本上他没啥感觉,他挥挥两片模糊的影子飘开,穿透屋瓦来到天上。

    听说很多宗教都是这样,会有道光降下来,他跟着光走就能升天或投胎了。

    话说,他死了没多久,光柱都没出现,难道像搭大眾运输一样要找个阴冷的穴点等候?所以他飘呀飘,飘到外面。

    登愣──天色好阴啊!阴霾深深,哪来的光柱?

    他飘累了,放任自己浮动,也懒得再思考,只觉得自己死得好。死都要死了还讲一堆肉麻话,果然人生尽头依旧充满吐槽,唉。

    然而他最庆幸的是,自己那样子只有晋珣知道,而不是楚云琛。虽说楚云琛见过他光屁股的样子,也见过他丢脸出糗狼狈的模样,但他最不想让楚云琛知道他最后的景况,因为他害怕,怕自己在那人心里不堪到破錶。

    他爱面子,到死都爱面子,尤其是在非常在意的人面前。

    奇怪,飘这么久都没变化,难道又要再穿越,说好不提穿越啊!够了!他自己跟自己发脾气,重新沉淀心情,现在的他不是卫璣了。

    「还是当韩京熙吧。」

    想归想,现在他是个飘,不知所往。

    他想要是自己又得穿越的话,就穿去楚云琛还年轻的时候吧。他要跟楚云琛好好相处,他会保护好那人,不让楚云琛再受欺瞒与迫害。

    念头转了转,他自嘲,这或许还是妄想罢了。已经发生过的歷史又怎能轻易改变,看过某日剧的都知道什么是时代的修正力。

    思绪茫茫,感识矇矓,他却还是对楚云琛的事感觉鲜明,可能真的很重要吧。不单是救命恩人,更不仅仅是欣赏和崇拜,是一种嚮往的情愫,就像闻着花香,聆听水流,凝望明月星空,沐浴朝阳那般的自在舒服。

    他对楚云琛的感情,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无关欲望,纯粹而真实,就像楚云琛对他一样。

    心若有所感,自然会產生的情念,就像水流匯成河川那样,它在血肉中流动着,是心灵的一层皮肤,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在其中被牵动。

    卫璣知道自己可能不管重来多少次都会是这样的发展,他并不后悔,却有遗憾。若能早点发现自己是多在乎楚云琛这人,在乎到已经超越任何能界定的感情的话……会不会有稍稍的不同?

    他不经意的想起小时候的事。有次弟弟上课病倒,请假回家,那天考试弟弟因此交白卷,而他难得考了张满分的考卷,却发现自己忘记填姓名,隔天换他被弟弟感染而发烧病倒,领试卷的弟弟同样没填姓名,就说满分的卷子是自己的。

    他们兄弟是双胞胎,可是弟弟形象好,他没办法争辩什么,慢慢也就习惯了。

    明明是哥哥却很没用,这是他小时候最常听到的话。

    现在也是一样没用,他对楚云琛的看重和情义都是满分,绝无虚假,就像那张满分的卷子,只不过这回他还是忘记填上姓名。

    如果他的意识与存在还能再继续,而非重来,他希望自己更坚强,强大而温柔到足以面对重视的人事物,还有自己。

    哪怕是一眼,一个默契,他相信楚韜这人会懂的。

    「噫?」他到了云端,原来鬼不怕日头晒,只是对着阳光好像很不舒服,有种自己快被光芒吞没的压力,他再度潜入云层里,这世界的大地原来这样美丽,人渺小得如同蚂蚁,屋舍及山川都好像模型,他对这时空竟產生了一丝不捨与留恋。

    心中早已淡薄不清的容顏再度浮现,那是韩京熙的模样,他平凡的容貌及略嫌单薄的身形,毕竟还是高中升大学的体格,未经锻鍊,那张脸能被称讚的也只有还算秀丽的双眼皮大眼及形色适宜的嘴唇,笑起来带着两个小梨窝,还算讨喜。他那个双胞胎弟弟不知用那种笑容骗了多少师长大人们的心啊……

    只是怎么会飘着飘着就见到自己了呢。他凝神思索,确定自己确实穿透空间看到了什么,对着这一片广阔的世界,有个角落正躺着一个和他韩京熙相同外表的男子。

    「不是吧!」不可能连弟弟都穿越,那他寧可再死一遍看看有没有别的地方穿过去。

    ***

    翌年初春,三清岛犹是梅花盛开时,楚云琛独自在花林间舞剑,双袖秋水荡出银芒,沉浑内力使剑气如天外飞星,又似深潭游鱼,表面并未显露杀气,仅是牵出一道道涟漪,虚空中瀰漫的都是沉重窒息的压力。

    枝条花簇上的积雪都被震落,粉雪刚落地就被震得飞扬,一时竟不知这场细雪该落往何处,不上不下,彷彿世界都颠倒过来,梅树姿态扭曲着,将天空分割撕扯开来,楚云琛已经两天没睡。

    他不敢睡,他渴望在梦里见到思慕的人,却怕等待自己的是无尽黑闇,倒不如醒着,醒着等,等那个人死而復生,或是等自己死去,与之相会。

    「都够了吧。」梅花林里有个古琴般的嗓音响起,一株古梅旁站着的男子身穿灰色道袍。

    楚云琛将双剑收负身后,侧对着那人低道:「欒识如,你还没走。」

    「这得问你那宝贝徒儿。」欒识如语气无奈冷淡的抱怨道:「她怪我将浩月剑送还,又告诉你卫璣的死讯,所以将我来时的船给毁了。想当然尔,她也不打算让我有机会造船离开。这座岛只有冬末春初的海流能带人离开,我要再不走,就得等到明年。我要是走不了,往后只好天天到这儿看你练剑。」

    欒识如故意说话刺激他,就赌这人不会杀他出气,传说楚云琛这人走火入魔,所以杀生无数,现在这个人却和印象有点出入,他不敢说楚云琛不会再走火入魔,但是观察方才出剑的情形,心智应该尚未大乱。

    两人就站在树林间对峙,欒识如抱怨的ㄚ头穿着一身男装跑来,远远就叫道:「欒识如,你竟然还敢来打搅我师父!」

    欒识如眉头微蹙,表情抽了下,他好歹也是堂堂剑岳南派掌门,这回是因情况特殊,所以他亲自下山处理双剑的事情,一旦有人识出他的来歷,就算南派再低调,哪个不是左一声欒掌门、右一句欒道长,恭恭敬敬看待的。

    偏偏这ㄚ头没大没小,一点都不将他当成前辈,仗着有靠山就嚣张了。他要不是不想和毒医、邹支天结仇,给自己製造敌人,早就拿拂尘修理她!

    「哼,师父,你看他还瞪人呢。」

    楚云琛大掌抓到邹儷天灵盖,虽然只是很单纯的动作,一点力气都没出,但这气势却让邹儷立刻噤声,紧张瞄向他轻喊:「师、师父啊。你,干嘛呢?」

    「让他走。」

    「可是要不是他把浩月剑带来,说些废话,你也不至于……」

    话说到去年秋天,楚云琛他们师徒在常陵国和大梁边界找到了邹支天和叶逢霖,在那里有许多难民,有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也有因瘟疫被驱逐出境、远离家乡的,还有逃兵、罪犯、贱民及奴工。

    这些人不被任何国家承认,也失去存在于世间的价值,邹支天和叶逢霖他们便倾尽财產打造船隻,带他们前往一个叫三清岛的海岛。那是叶逢霖从前修行的地方,没想到楚云琛也晓得。

    叶逢霖将患病的人治好,邹支天负责分配他们工作,在岛上建立新的聚落,待情况都平稳之后,又选出几人负责掌管不同事宜,三清岛对他们而言就是个世外桃源,没有战争和灾病。

    不习惯群居的,就自个儿到别的地方想法子过生活,这座岛虽然山多,但资源不少,自给自足并不困难。

    过年的时候,会有负责到海外採买物品的人,他们并不是与外界隔绝而封闭,只是被世人所遗弃。

    就在这个年刚过不久,邹儷在外头遇见欒识如,后者与岛民同行回来,将浩月剑交给楚云琛,还告诉他关于卫璣的下场。

    那天之后楚云琛像是变了个人,独自搬到山的另一头,住在本来筑来打猎暂住的小屋里,不再和他人往来。邹儷担心师父,因此心急之下就想把欒识如留下来,逼他改变说词。

    那天欒识如说:「剑在人在。既然双剑里还有一人在,就将这浩月剑归你。等你百年之后,我派门徒自会再将它们寻回剑塚,或由你后人传承。」

    楚云琛听完气血大乱,强压情绪问了卫璣的下场,欒识如半点迟疑都没有就告诉他卫璣死了。他说:「我去收剑顺便收尸时,晋珣抱着一罈骨灰,我见不惯便想抢下,岂料他竟将骨灰吞了,剩馀的撒了一地,他发疯似的想与我相斗,我下了迷药取剑就走。遇上你的徒儿,就搭船过来了。」

    欒识如把话说的轻浅,好似这些事他是尽义务,最后看楚云琛愣在那儿无法接受事实,才又补了句「节哀顺便」,不料这一句话将楚云琛一口血逼出来,吓得邹儷将这臭道士轰出门外,请求叶逢霖过来给楚云琛诊治。

    叶逢霖来的时候,楚云琛是维持站姿晕过去的,一双眼没有焦聚望向远方,还得劳烦邹支天把人扛到床上让叶逢霖扎针,叶逢霖说楚云琛这回差点走火入魔,伤是伤着,但没有性命之虞。隔天楚云天就不见人影,邹儷放了驯养的蜜蜂才在山的另一头找到人。

    「师父……」

    「他是多的。」楚云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留下他,我想的人也不在。」

    欒识如见状叹气,惹来邹儷白眼,她走向他摆手像赶狗儿一般催道:「滚滚滚,既然你留着也没用就滚吧。船的话,仓库里还有小船,让人拖到海边给你就是。快滚吧。哼!」

    欒识如看她这样,内心已是气急败坏,表面却勾起一抹笑,刻意对她讲:「邹姑娘不是希望贫道留下,兴许我还能帮点忙,叶先生的医术我也很有兴趣,他这个人对医术并不藏私,我若是学了也是有好处。左思右想,我还是不走了。就在这儿叨扰一年,想来你姑姑也是欢迎的。」

    邹儷瞪大眼,指着他不敢置信道:「你、你这简直,赖……无赖啊!」

    欒识如挥了挥拂尘,扫下衣袖落雪,噙笑说:「贫道不过是如你所愿罢了。这就去向邹大人请教在那村镇上居留的规矩,失陪。」

    「慢着,你不可以留下来,马上离开三清岛!」邹儷已经忘了要安慰一下她师父,慌忙跑去拦截那个成天守剑炉的臭道长。

    楚云琛自始至终也没看过旁人一眼,他眼里已经看不进任何事物,剑落在地上,他开始行走,往海潮声去。本来拥有浩月剑的那个人,是他醒来的契机,是他远行的动机,是他再度拥有喜怒哀乐和一切情绪、愿望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普通的欣赏和喜欢,所以格外珍视,在乎到不敢去争取、掠夺,只要那个人好好的,那么他远远思念也没有关係。

    那时楚云琛与其分别,那人眼里有的是对另一个男人的迷恋和执着,他知道无论自己多委婉表露心意,都只会形成逼迫,而他不忍见到对方为难,所以离开。那时他以为这么做是对的,还和邹儷因此起了争执,现在才晓得,一切都是自身的懦弱所致。

    因为爱,所以恐怖。他曾失去过所爱的亲人与族人,「失去」的这种恐惧早就根深柢固。现在的他,再也没有理由拥有这些呼吸、心跳和思想,他愿将所有还诸天地,只要让他到黄泉路上见那人一眼,哪怕远远的一眼。

    楚云琛抱着唯一残存的念头来到海岸边,波浪不断滚着白碎花上沙滩,远近不一的礁岩就像见证者等他入海,他往海水里走,每一步都觉得自己离思慕之人越来越近,海水是冰冷刺骨的,但他没有太多感觉,这还不够冰冷,也不够伤人,最好将他的血肉片开来,他想和那人一样体验死前痛楚,彷彿这样就能分担一些什么。

    水淹至腰际,有个东西被海浪打来,与楚云琛的身躯碰撞在一起,不远处有块浮木,撞着他的东西有点软,那感觉并不像游鱼,一般大鱼绝不会游上浅滩。这碰撞勾起楚云琛一点思绪,海水里的手反射性将那东西捞住往岸上拖,竟是一个打扮古怪的男人。

    楚云琛把手往男人腹部轻压,慢慢催了些内力将水逼出来,男人吐了一堆海水和海藻,这人还活着,他的注意力不由得被这身奇装异服吸引。是什么国家或民族的服饰,上衣没有衣襟,两袖又窄又短,简单得好像一块布裁了几个洞套上,而且胸前还画了隻鲜黄圆胖的生物,从未见过,而这身裤子材质特别,蓝得发黑,腿前却泛白,摸起来粗糙硬厚,但两侧却都有开口,好像是衣兜。

    男人脸色惨白,因寒冷而抖个不停,楚云琛望着他,猛然想起很久以前卫璣给他画过的四格漫画和一些插图,那时卫璣说了很多新鲜陌生的事物,这身打扮就像那时所画的内容。

    难道是那世界的人又穿来了?会不会知道关于那人的事?楚云琛无暇深思,赶紧抱起人用内力护住心脉、保暖,冷若冰霜的脸再一次有了一丝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