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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124节

    陆振目中瞬然一亮,遂道:“狗尾续貂,名器俱滥。鱼头藏剑,祸机犹悬。臣执玉鹿卢,必不相让!”

    上林苑集会总共有三日,议选共有一月时间,这段等待期内,参选者齐聚长安,也是让这些人背后的权柄在长安浮显的一个过程。谁家多有劣迹,谁家发生恶事,如果一家没有足够的力量在长安不出错地平稳而行,那也没有资格来迎娶嫡公主。试探各方的力量,从而寻找各家弱点进行侧面击破,这才是皇帝急于选婿的真正目的。

    陆振如今想来,皇帝纵容南人北上寻找政治路径,对于陆家和太子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可能也是早已认定以陆归作为帝婿之选。之所以如此迂回,也是怕意图暴露,最终难以达成目的。高手一芦草可作剑,一枯叶可为盾。皇帝诚然古今高手,但当他执起芦草的那一刻,拾起枯叶的那一刻,又有多少辛酸,多少无奈。

    魏帝笑了笑,并不再多言,静坐片刻后方道:“朕身体抱恙,难得畅谈,今日也算尽兴。待来日告庙大典,共览子女嘉事吧。”

    说完,魏帝便在李福的搀扶中走出大殿,陆振连忙起身随行。

    秋风渭水,叶落长安,魏帝满视目中金黄,御道两旁,林木成双,忽有身畔凄凉之感。他笑着看了看身后的陆振,道:“那朕先回去了,护军有空,替朕看看皇后。朕、太子,日后或有对不住将军的地方……”

    陆振只下拜道:“君王生臣为国,杀臣为国,怎有对不住臣下之时。只是如今未央宫尚未修缮,上林苑亦是初建,臣恐豫且之患,愿为副车,护送陛下至司马门。”

    秋叶扫过天际秋阳,日升而叶落,此消而彼涨,而皇帝则将别于金闺诸彦,别于兰台群英,别于自己的儿女。这是属于帝王与父亲的双重伤感,同样历经二者的陆振亦明白,心感于物,情伤于景,世道艰难,世情可悲,只因天地罗网,人皆囚徒。

    皇帝走后,没有拘束,上林苑中反倒热闹起来。此时仍有大量车马前往苑中赴宴,这个时间赶到的大多是居住较远的南人另并一些官位不甚显赫者。兄长仍要在宴席中提升提升影响力,父亲又护送皇帝回宫,陆昭也就只好先去门口代为接应。而柳家才与陆家联姻,柳匡如则作为北人代表,出面与陆昭一同迎接。

    南人多言吴语,在长安却难以沟通。几名宗正吏员负责登记,片刻后便露出些许不耐烦来,想要驱人,便说今日苑中已人满为患,闲杂人等不得在进。幸而陆昭赶到,遂笑对这些文吏道:“驱逐可以,只是这些人家暂存宗□□中的礼货也要麻烦列位代为退回。”

    几名文吏面面相觑,且不说上林苑的修缮大多是南人出资,单论那些礼货,谁知道这些宗王趁机贪墨了多少。此事若闹大,他们只怕第一个被革职,遂连忙放行。

    “君子行贿,言以币交,南人行径,实在可厌!”一个冷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陆昭回头看,却是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身配印绶,应是有官爵在身。如此厌恶南人的那必然是出身北方世家,如今关陇豪族已经被她收拾的差不多了,敢不要命地在她脸上跳的也就只有薛氏和韦氏的人。

    “殿中尚书好重的威风啊,果然南人轻荡。”几名随行子弟也面露讥笑地附和着。

    来的人陆昭并不识得,但是柳匡如却识得。陪着印绶的正是韦宽之子韦崇,近日才加封关内侯,暂任黄门侍郎。而他身旁几人,一个是薛琰之子薛芹,另一个则是薛琬之子薛益。

    柳匡如闻言先行站出,冷笑道:“原来是新封的关内侯,韦兄见谅,长安关内侯不知凡几,个个配印,恕我难识。”关内侯自前朝起便愈发的不值钱,算是爵位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韦崇亦不示弱:“仲正倒是独树一帜,北人名门竟要为貉子驱使发声。”

    柳匡如则朗朗一笑:“君子既见不平,自要鸣之。倒是可惜君兰你新任黄门侍郎,只在黄门之下候差,若能在上林苑门口值侍,必然不会有此等恶事发生。”

    黄门侍郎自前朝才为清贵之职,但也难免与阉宦所任小黄门加以混淆,柳匡如言语模糊,也多有羞辱之意。

    见韦崇失意,薛益则向前一步道:“柳仲正,你也算我关陇清贵之家,河东望族,令尊执掌兖州,肩负方镇。如今竟自甘下贱,与貉子门户联姻,不为北人同乡发声,实乃乡原德贼。”

    陆昭听到这话,不仅眉梢一扬,能用孔圣人的‘乡原,德之贼也’来骂人,可见薛氏家教独树一帜。

    然而薛益似乎得益于当年父亲在城头被她骂倒的教训,同样一轮过后再接一轮,高声不止:“如此寡廉鲜耻,见利忘义,也配为我河东世家?即便得托陆氏骥尾,尔也不过一围绕劣马饮血之蝇而已。上林皇苑,虽容百物,但若你敢四处招摇,自有莺雀叼食。”说完又大手一挥道,“君兰,我们走,秋风尚清,不要与这些劣等门户共沐!”

    听到薛益一通陈词后扭头就要走,陆昭也不由得为之一惊。这哪里是薛琬的儿子啊,明明是自家门生。不过若是轻饶这些人,也实在对不住对方这份才华。陆昭遂叫来随从,下令道:“替我去尚书台取一份履历来……”

    第297章 角力

    韦崇见陆昭正与宿卫低声交谈, 这才想到上林苑仍是护军所辖,心里顿时有些忐忑,生怕对方借由此事下黑手, 因此有些慌张道:“怎么,小貉子要去找老貉子搬救兵了?”

    陆昭目光略有悲悯, 付之一笑道:“宫商角徵俱全方可成大音, 朱墨青白俱备方可摹世界,以宫笑角,以白诋青, 不过陋儒而已。除一陋儒,何须王师?我这里不过有一份履历而已, 一会儿会让人转呈黄门侍郎,届时也要看看韦黄门是否需要王师相助。”说完也不待韦崇回答, 便回身继续接待入苑的宾客。

    上林苑离尚书台颇近,从东门穿行再折返向北几步便是官署, 随从很快。柳匡如见韦崇等人汹汹而来,无恙而走, 不由得有些气馁。然而看到那位随从所取来的履历后, 眼前一亮,道:“殿中尚书将此文移交与韦崇,其必暴跳如雷。”

    陆昭笑着拱了拱手道:“久在兰芷之畔, 我也实在难识藜莠,便劳烦正仲代为通传了。”

    柳匡如正烦闷于自己舌战不利,见如今有一羞辱对方的机会, 自然分外踊跃:“殿中尚书稍后, 苑中既然藜莠当道,一把野火足矣。”

    很快, 柳匡如便在上林苑河边找到了正在游猎的韦崇等人,随手将那份履历交给了韦崇的仆从,随后叹息地看着对方。

    韦崇也是满腹狐疑,然而看到履历上的名字后便不能淡定,直接将这份履历翻到最后一页,再抬起头时已是目眦尽裂。他翻身下马,行至柳匡如面前,不顾众人劝阻,直接拎起了对方的衣领:“此事必是尔等杜撰!”

    柳匡如看了看对方捏着衣领的手,淡然一笑:“此履历从尚书台而出,经手几人,不乏有德高望重的台辅,还望韦君慎言。不过你父亲竟然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与始作俑者同陈瓦下,我是不知你父究竟是仁慈太过,还是懦弱不堪。或许男儿一二血性已在韦君你出生后便遗流殆尽。”

    “你住口!”韦崇一把将柳匡如推开,目中怒火更盛。

    柳匡如后退几步,随后立稳,略微整理了衣襟,随后道:“尊府长辈,行台政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与其堵住旁人悠悠之口,不如学学刘庄刘严之,与仇人血溅三尺。”

    韦崇旋即翻身上马,怒目戟指柳匡如道:“此事我自会验证,若是你戏言,休怪我韦家不客气。”

    柳匡如只冷笑一声,旋即拂袖而去。

    薛益和薛芹二人也面面相觑:“君兰,上面所书到底是何事啊?”

    韦崇垂首目光灰冷道:“族叔因略阳民变一事以乱军法之罪处死。”

    薛益目光疑惑,但薛芹曾与韦钟离同为王泽麾下僚属,对此内情怎能不知,因此也有些不能坦然。首先,韦钟离乃是死于太子剑下,不管论罪如何,韦家心里会不会带着这块心病与太子的亲妹妹联姻这就值得商榷。再者,略阳民变一事终究是征西将军王泽一手策划,酿成流血之祸。韦钟离受王泽之命前往太子面前劝说,可王泽却被刘庄追杀一路逃跑。王家事后对于韦钟离之死也没有过问。这件事,汉中王氏也有责任。

    时人崇尚血亲复仇,先前刘庄提刀杀向王泽,虽然螳臂当车,但也堪称勇烈。事后刘庄虽然因民变之事不再任天水太守,但是却因不畏豪权勇烈闻名陇西,再加上王征西已死,没过多久便成为了南凉州刺史府长史,倒也没有走向绝路。

    想至此处,薛芹愈发觉得此事难以善了。毕竟王泽是王叡的嫡亲叔叔,如果韦崇不能拼掉王叡,那么就注定要退出备选了。

    韦崇知道薛芹曾与自己叔叔共事,眼见薛芹的脸色愈发难堪,不再多言,也知道自己的猜测必然有几分真的了。

    “君兰,我……”薛芹见韦崇这样望向自己,也是支支吾吾。

    韦崇愤恨地一甩马鞭,道:“我去问我父亲!”

    这边厢,陆昭则向门口负责安排马车停靠的宿卫道:“让其他人的马车把汉中王氏家的和京兆韦氏家的马车统统围起来。”

    既然注定要在这里烧一把火,要是人都跑了还怎么看戏。这件事情闹大,不仅韦氏难以收场,那些宗王一个个只怕也不能坐视不管,让一个可能仇恨皇室的世家成为公主驸马。韦宽之所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因为让儿子成为帝婿获利更多罢了。此事若让韦氏宗族得知,韦家内部也会闹得十分不堪。

    待陆昭将族人乡人安排完毕后,忽有人来通传:“殿中尚书,雁云寺正有高僧主持清谈,车骑将军和王相国已经开始对上了!”

    陆昭正欲随那人指引徒步过去,只见一人一骑行至眼前:“走路去一刻才到,岂非要错过玉辞金言,咱们骑马过去。”未待陆昭反应过来,元澈早已把她抱上了马背。

    两人同乘一骑,陆昭的背就自然而然地贴在了元澈的身前,对方的下颔也若即若离地触碰着鬓发。啪,元澈轻轻拍了一下她拽着缰绳的手:“抱着马脖子,你没被人带过骑马吗?”

    陆昭的手很不自然地搭在马脖子上,小声道:“我只执缰绳而驭,从不驭于人。”

    元澈撇嘴一笑,一副早就了然的样子,低声道:“要强也好,求饶也罢,都留着晚些说吧。”

    马儿疾驰而出,陆昭连忙稳住了身子。她学骑马的时候虽然小,但师傅从来都是让她自己执缰,自己掌握平衡,如今忽然要同乘一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不知道元澈是否有骑马带人的习惯,如果他也不习惯,倒不如再去弄一匹马来。她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元澈的神色,然而耳鬓却不小心碰到了元澈的唇边。她惊得一垂眸,险些失去平衡,幸而又被元澈的手臂抵住,得以稳住阵脚。

    “别乱动。”元澈瞥了一眼陆昭,他比她高出近一头,那双长睫勾勒的眼尾便如一道墨痕一般,在风的拂动下化成山水的妩媚勾折,上有云中聚雪,下承海棠醉日,而在此间,有她的一泓清光,也有自己的满目无措。

    渐渐地,陆昭的手也覆在了缰绳上,似是不甘于方向受他人左右,亦不甘于快慢受他人驱使。收放、张弛,一股刚劲的力道逐渐施加在将绳上,元澈亦暗暗圈紧了缰绳。似乎感受到两股不同的力量和两个主人截然不同的气息,马儿开始有些慌措,时而奔得急躁,时而转得急促。两双手或相错,或相抵,有激烈的碰撞,亦有轻柔的试探,但若再如此,两人必然都会从马上跌落。

    “吁。”元澈最终将马儿停住了。

    佛寺就在不远处。

    元澈先从马上下来,正要去接陆昭的时候,却见她已从另一侧落地。两人同时掩却了一丝尴尬的神色,一前一后,离得不近也不远,就这样默默无言地走进了佛寺。

    郭方海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见元澈满头大汗,连忙地上帕子。元澈才接过帕子,见额头干干净净的陆昭向自己这边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后先行入内,不由得更加着恼。

    没有跟随佛寺内侍从的指引,陆昭选择坐在稍稍靠后的席位上,而后从怀中掏出了帕子,擦了擦已出了好多汗的双手。

    佛寺经过一番修缮,如今已是焕然一新。大殿后又延伸建造了后殿、耳房。原本的菜园被保留了下来,仍种着以前的菜蔬,只不过添了一些人照料管理。

    顾承业已观看了有一会儿,见陆昭入内,便从自己的坐席上离开,转而坐到陆昭旁边的空位上,向她介绍一下情况:“伯父已护送皇帝回宫,想来无事。这次清谈由玄能大师主持。听闻玄能大师也是出自灵岩禅院,继承师父袈裟衣钵,不知怎么就不在灵岩禅院待了。先前战乱,他便在豫州传道了一年多,后来便被请了回来。听说是汉中王氏派人去寻的人,陛下也见过了,说是慧可通神。”

    “怎么,秀安师傅不是道弘法师的继承人?”陆昭皱了皱眉。

    顾承业道:“我早听说玄能要主持这场清谈,便派人去灵岩禅院问了,秀安师傅也说自己并非道弘的继承人,玄能才是。不过汉中王氏既请了这一位,岂非可以提前准备?”

    陆昭笑了笑:“道弘法师和秀安法师都是大德大慧之人,他们所认可的人想必也不会差,肯定不屑为此举的,表兄安心即可。清谈的题目是什么?”

    顾承业道:“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

    陆昭听完竟有些一惊,此次题目出自《黄帝内经》素问篇中的上古天真论,与历来清谈的主体都不同,离佛家之言也相去甚远。不过陆昭也突然想起这位雁凭公主自小患有眼疾,皇帝为公主择婿,必然会考虑到未来的驸马如何对待公主的病情。而对人之病衰加以阐论,必然会涉及到每个人对病患的看法,以此便可看出哪个人更适合陪伴公主的一生。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陆昭也觉得若是皇帝的用意,的确算得上是称职的父亲,若是这位玄能大师的选题,那么便堪称□□通心。

    第298章 辩道

    原本宽阔的殿堂已被改造一新, 大殿两侧各设隔屏,将人群三两隔开,因此能落座此处的人并不多。除了一干皇亲宗室, 便是三公九卿之数,三品以下已是难见。柳匡如等人只能在大殿外的廊下等候, 但更多的人则只能穿梭在佛寺之外临时搭建的竹楼中。

    这一日陆归也是精心装扮, 虽然他并无心迎娶这位公主,但先前被其送了一缸小乌龟,怎么也得找一回场子。褪去戎装, 他身着一身青色襕袍,外罩银条纱衣, 用半尺宽的硬綀带维腰,腰系一枚玉鱼。满窗秋光洒下, 便如远山青黛临照一池秋水,眉眼间的杀伐气悉数消散, 化为一泓温柔。幽深处佛烛闪动,映于那一双目中便好似一室生光。

    而王叡则身着一件白色广袖道袍, 手执一柄白玉塵尾, 通体无瑕,其束带也更为宽松,远看通身几近无色, 近观却能发现衣袍上有金线暗绣。窗外梧桐高张艳帜,一阵横风扫过,硕大的叶片如金箔一般缓缓飞旋, 将秋光削得支离破碎。而那片道袍上的金色便开始隐现出云汉星辰, 霜华长川。较之陆归,他的体型更为清瘦削劲, 虽著繁华衣,然而底色俱是清冷,如晴空落雪。

    坐于正中主持的则是玄能,一身灰色缁衣,手中菩提佛珠泛着淡淡的牙黄色。其眉目清秀,看着不过二十余岁,然而目光却笃定宁静。陆昭也曾在秀安的目光中看到一种宁静,但是与秀安不同,玄能的宁静并非来自平稳的积淀,而是一种勘破万物的通透。

    此时执言的是王叡:“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又去五音、五色、五味、其腹心充实。天下犹人之身体,腹心充实,四肢虽病,却无大患。”

    王叡说完后,玄能静默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轻轻敲了一下身边放置的一个玉磬。

    众人分列两边,落座哪一方便是支持哪一方为中意的人选。王叡言毕,身后众人不乏神色和悦。

    陆昭闻得此言也不由得佩服王叡的清谈水平。清谈若只瞩目于胜负,那并不算多么值得称道的水平。若能够向各方传达出自己的价值观并且取得认同,那才称得上是第一等的谈锋。王叡引用的是老子《道德经》中的理论。圣人之所

    以不病,乃是以病为病,承认病的存在,不避不知,乃是心的充实。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圣人只取腹中充实而不为耳目之欲,也与《黄帝内经》中“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相吻合。这样的阐述也巧妙地避开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雁凭公主患有眼疾这一事实。目不能视,五色皆去,并不是一个不好的事。而且能够正视病情便可算得上是无病。

    对于深谙佛道的裁判官来说,虽然言论用的是道家主旨,但是理论上崇尚空音色耳目之欲,也是暗有契合。

    最后以人与天下类比,也颇具影射意味。虽然国家目前仍有一些地方问题,但中央不乱,就不会有什么大的隐患。这个观点也吻合皇帝和百官的维.稳诉求。

    这样的谈词不仅因为理论严谨而难以击破。如果要针对某一观点反驳,那必会刺激到支持这个观点的群体。即便能够在词锋上胜出,但是这场清谈本身就是帝王选婿举办的,是各方互相试探的一个过程。刺痛了这些群体,是否落选倒在其次,引起各方恶意解读,进而见恶于各方,对局面也是颇为不利。

    而正在不远处的耳房里,雁凭安坐于榻上,耳房最上方连通大殿的隔窗此时正打开着,因此外面的声音传到屋内清清楚楚。陪坐在雁凭身旁的则是汝南王元漳另并几名公主府女史。王叡谈词一出,元漳也不由得闭目微笑,仔细咂摸。而侍立在侧的女史们也都目光流转,想去大殿内一睹对方风采。雁凭只是默默跪坐着,神态却有些焦急。

    陆归倒未瞧出王叡谈锋中有这诸多陷阱,心中只想,若人人病病则不病,觉得断然无患了,那寺庙里原来那个眼盲的小娘子,如果没有旁人的帮助和照料,她又如何能活下去?圣人的这番做法,对于个体而言也并非全可适用。如果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受尽苦难,而守着圣人的准则,那他宁愿不做这个圣人。

    因而陆归道:“圣人、至人、真人、神人,具非凡人。天下、山下、林下、月下,具非足下。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南人稻饭鱼羹,北人面粟羊炙,麋鹿食以草,鹰犬饲以肉,若五色皆去,则天暗无光,若五味皆去,则万物不食,若五音皆去,则山无鸟鸣,江无涛声,婴儿泣泣死于野而无人问,德音缺缺亡于世而无人传。若仅圣人独存于世,遗万物何为?”

    与陆归对坐的王叡闻言轻轻皱了皱眉,余光扫向了居于正中的玄能。而玄能只是慢慢举起了小锤,同样敲了一下身边的玉磬,这就是对陆归的辩词表示认可了。

    尽管兄长对出了答语,但是陆昭仍是颇为担心。她兄长所引用的义理化出于庄子的《齐物论》。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生病,但泥鳅则不会。人在高高的树上会惊恐不安,但猿猴却不会。这个世间本没有能够通用的方法,孰知正处,孰知正味?既然大家都不是圣人、至人、真人、神人,也不必刻意去追求所谓的万般皆无。

    在反驳上,这句话没有问题,抓住了王叡刻意引申天下的观点。唯一的缺点就是词锋的不够清丽,描绘的也太过具象,不会如王叡那般给人以反复咂摸的意味。而且圣音缺缺那一句,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类的回辩之词实在是太多,不胜枚举,王叡一定会驳回来的。

    然而坐在一旁的顾承业忽然起身,向陆昭微笑着拱了拱手,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声恭喜。待陆昭刚想说什么,却见元澈正坐在顾承业席位的另一侧。顾承业又向太子拱手告别,元澈点了点头后,目光轻轻瞥过陆昭,但没有停留很久便继续目视正在对谈的陆归和王叡。

    两人之间一席之隔,陆昭也有些不自然地回过了头。

    似乎并没有人在赌气。

    听到大殿内玉磬的响声,耳房里安坐的雁凭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谈锋清丽玄虚又怎样,比起这些,她更喜欢有人情味的话语。元漳见公主的偏向如此明显,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吩咐在一旁的女史道:“去给公主换一盏新茶来吧。”

    王叡本来组织好了语言,然而刚要开口,却止住了。他忽然发现他并不能再用至人、圣人那一套来回驳。《庄子》里的啮缺已经碰过这块石头了。他思索片刻,而后一挥塵尾道:“形魂抱一,我求无离。抟气致柔,愿如婴儿。涤心明境,我求皎洁而无瑕。爱民治国,唯愿垂拱而无为。天门开阖,但求宁静。明白四达,知若无知。世推圣人,非法效其迹。我非圣人,愿从圣人,得以精神,却之形骸。虽处幽暗之中,但查细微之事,人虽不知而己独知,时不自清而心自清,慎独可矣。”

    王叡此次同样是引《道德经》,但是把自身的位置降了下来,从而引出了修行的概念,这也颇为佛家所好。然而这一次,玄能过了许久才拾起小锤,击响玉磬。王叡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目光却直接越过众人,颇为挑衅地扫了陆昭一眼。

    玉磬声音邈邈,然而陆归却迟迟没有发言,正当众人觉得陆归必败之时,却见其恬然一笑:“形魂终将有离,我求钟情于世。骸骨终成枯槁,唯存赤子之心。月有明晦,我自以皎皎而照人。家国有难,我自当仁而不让。天门渐懒,可忆松风鹤梦。道至穷途,则枕月影花阴。世推圣人,世彰圣迹,然孔、老悖旨,杨、墨殊义,是以同道相贤,分道异趋。二子推位,采薇山野,享国而遗祸于民,拒位而罔顾父君。比干死谏,剖心殿前,含冤而饮恨长夜,身死而家国飘摇。此皆圣人,吾难从之。虽处幽暗之中,但行光明之事,知己而推人,自清而时清,慎可自处,独却难行。鸟兽麋集,相互守望。人尚群居,相助扶持。悦乎远朋,孔圣非独;兼爱万众,墨子非独。大禹治水,恃力民众。惠子有宣,庄子成言。上古圣人春秋百岁,吾不艳羡,吾虽半百而衰,亦知道不孤矣。”

    陆归言毕,众人即便面色再平静,内心都不乏掀起波澜。这一番言辞忽然由玄入儒,且杂糅得当,以理义来看,若轻易发起辩论,很容易引出意识形态上的纷争。前朝玄学大昌,今朝儒家复起,思想与意识上的冲击不过是表相,潜在其下的仍是残酷的政治斗争。清谈与现实中的言行矛盾,战乱与高压之下的内心焦灼,既打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名士风流,又谋杀了一次又一次的帝国崛起。魏晋风流,肆意放达,但风流之下,仍充斥着空虚与困顿。打破了名教的锁链,又有几人徜徉自然,更多的则是释放了一个又一个贪弊慕虚、畸形扭曲的灵魂。

    当至人神人的虚无,上古圣人的孤意降落在凡人身上时,又是何其的沉重。完美的践道既是个体的一次生殉,也是对整个世道活力与进步的牺牲。没有人愿意孤独而无为地或者,当人来开口说出“孤独”二字的时候,其情感上的依赖便已确凿了。

    玉磬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玄能从席间起身而立,含笑道:“王子卿神貌俱清,玄理精深,似入幽寂之境。陆沉辉玄儒兼修,出入其间,唯以钟情寄意。今日辩议到此,且留余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