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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民国] 第14节

    他是宋家的大总管,于情于理,是向着老家人的,果真听宋遵理不悦,“快喊他去睡了,不许做样儿给我看,明天要过年了,都踏踏实实的。你把我的话说给大少爷听,要他也给我留点儿颜面吧,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婶母。再这样目无尊长,我等着年后一起,必定清算!”

    说完便只闭目养神,一会儿厨房送席面来,厨房管事儿的屋子外面回话,“太太预备着厨房留人,说是天寒特地嘱咐烧了羊肉锅子,要老爷几个边吃边议事,别亏空了身体。”

    一桌??x?上好的席面,几个小铜炉锅子下面炭火烧开滚汤,松鹤延年的八仙桌上不仅有鲜切羊肉,还有一碟子红白双肠,这是羊肠子里面灌装羊血,这份儿里面还加了羊脑,格外润口滑嫩。

    几个人围炉落座,清冷寒气一扫而空。宋大老爷便含笑,侄儿们有侄儿们的闹腾,年轻气盛,殊不知家务事儿还是和稀泥的多,太太总归是有太太的好处的。

    娶妻生子在一起过日子便知道了!

    “咱们边吃边说,不瞒诸位,我刚从孙大人处回来,漏夜请诸位来,还望担待。”他是个稍微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富态而有气势,个子不高,五官却分明可喜。

    说话是那样的和气,把肚子里面的话娓娓道来,“庚子年的事情历历在目,拳民们现在想来何其无辜,最后被屠杀殆尽,逼得帝后西幸避难,坏事儿咱们是全然经历了。

    可是洋人也不能说一点好东西都没有带来,民众见识了洋人的做派,多少民智开化也努力跟西方接轨。朝廷上下也是励精图治,不断变革。

    开办大学,赔款的利息广派留学生旅美旅日。实业家们办厂房学技术,听闻上海、汉口、广州等口岸的商会还跟洋人较劲儿,纺织厂机器运转日夜不停,双钻头的印花比英国人都要做的好,市场极为广阔。”

    在座诸人闻言亦是欢欣鼓舞,咱们的东西能比得过英国人,庚子年被打碎的气魄,又给大家伙儿一手一脚地拼起来了。

    朝廷对英国人早前的东印度公司简直是恨之入骨,宋遵理历数英国人罪行,称得上是罄竹难书,“他们每年走私的鸦片,高达上千吨,从孟加拉运往加尔各答,然后运到咱们这儿。

    朝廷先是禁烟,后面他们就低价倾销,就连拉车的有几个闲钱都要抽几口,光宁二年,贵阳布政使密折,黔地广植罂粟,公然充当金银货币流通,贫寒之家亦当做待客贵品。

    屡禁不止,朝廷只得开放进口,加收关税,每年贸易逆差输出给英国的白银,就有四五千万两。

    英国是先进化的城市,他们吸干了印度,现如今又想趴在我们这里吸血,插手金融枢纽!开设洋行吸纳白银,咱们的钱在人家的手里运作,像是里茹银行这样的洋行,一年的汇兑业务数以亿计。”

    与其让洋人占尽天下财利,不如自己开设银行。朝廷便委派军机大臣孙大人,成立户部银行!

    山西票号汇通天下,分号能开到日本中亚国家,晋商若能协作,往后天下之财,又何必交到洋人的手里呢!

    宋遵理万分认同朝廷的主张,“汇兑票号本就是是晋商的创世之举,户部曾上密折流调,山西富有天下皆知,仅太古一县深宅大院数以百计,家资上百万者数十人!朝廷若跟晋商联手创办银行,开流为先发行纸币,必定大有可为!”

    在座几人无一不认可这一举措,宋遵理是孙大人的心腹之人,跟孙大人自然一个思想理念,他也觉得洋人的一些东西很好,可以学。

    “我已经在家中筹办英文班,年后开班习各国语言文字,为沟通交流之用,以后——洋人的钱咱们也赚得!”宋遵循踌躇满志,公务缠身他不能前往山西,便委派幕僚前往谋商。

    刘先生是山西人,口才了得自然率先领命,只是为难,“晋商商业运作极为机敏,汇兑业务一向密不外传,要谈此事,最好有明白机理的人同往才好,不知东翁可有推荐?”

    他是个文人,不懂商业!

    宋遵理早就想好了,“如若不嫌弃,不知府中荣大师傅如何?”

    17.3归家过年

    刘先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宋府账房的大师傅,只是不好直接开口,这会儿自然喜不自胜,“定不负所托!”

    宜早不宜迟,明日便要人动身,宋遵理亲自派人请大师傅商议,大师傅老当益壮,“老爷吩咐,自然万死不辞。只是临走前有两件事情交代。”

    宋遵理无一不应,格外地痛快,“请讲!”

    “头一个,不瞒着您,我出身祁县商户,祖上曾远至恰可图跟沙俄交易,好跟您说清楚,商人逐利为先,利多而难分,银行开设必定要举商界全力,要联合起来不易。”

    宋遵理点头,朝廷给的条件优厚,上位西幸时候途径山西,受晋商礼遇,也想回报一二,“您只管前去,结果如何,与您无关!”

    大师傅要的就是这句话,拱手请求,“还有件小事儿,我院子里那些小徒弟,今天便过年了,我不在也没主事儿的带着他们过年。他们入府也快三年了,不如放他们回家过年去,初一早上再来,也让他们喜庆喜庆!”

    拳拳爱徒之心,宋遵理满口答应,“只管放心去,有家的回家里去,留在府里的到内院儿一同摆席,分派节银!”

    等回院儿的时候,包袱都打点好了,小荣收拾衣帽鞋履,跟扶桑挤着在一起,小徒弟们都孝顺,捧着三个核桃俩枣儿的东西递过去。

    大师傅一应笑呵呵地收下,他很多时候像是个慈祥的老人,“小荣,你看顾好这些小的,拿我放在柜子里的银子雇车,给送回家里去。”

    小荣可担事儿了,“师傅您多久回?路上小心,我给您常吃的药装进去了,山西地寒,赶路辛苦您多留神!”

    扶桑万没想到今年还能家里过年去,她拉着小荣一起家里过年,小荣不肯,“还有人无家可归的,我不能给他们撂下来了,府里面今年厚待,晚上我要带他们内院儿吃席面去,太太还要派赏银呢。你家里去吧,明儿索性就回来了!”

    有些不舍,小荣还是义气,没喊她留下来一起,不然搭伴儿多好,又拿出来自己攒的银子,“你路上也买点像样的东西家去,没得到时候归家让街坊四邻笑话,你明儿可一早来哈,我等着你。”

    扶桑手里的几个大子儿,吃萝卜可以,要买点像样儿的,属实不大够用,厚着脸皮接了,“等年后我上工了,攒着再还给你,还是我小荣哥哥好,我出去看着什么好的,也给你带回来新鲜新鲜。”

    小荣嘟囔着她尽说好话儿,叫了拉车的来,“路上慢点儿,别滑倒了,一地的冰溜子。”

    扶桑坐在黄包车里,三面都是围挡,雪后初霁,路面齐整明亮。两边商铺都已经齐整下板儿了,跑车的一般少有搭话儿的,怕灌风跑起来肚子疼。

    她的钱是花不出去了,从西城到南城,得跑一段儿,路过翁家的时候,她下来在府门外请安,“我家里是舒穆勒家的,我爸爸是翁佐领下的披甲兵,托太太的福气,在三姑奶奶处宋宅当差,今日外放归家,特意来谢太太。

    新年事多,不敢劳烦太太,只在门外磕个头,祝太太万福金安,宜入新年!”

    说完便叩首大礼,宋旸谷拾级而下,原本压下去的怒气看见扶桑的时候,一下就起来了,心想可真是会攀高枝儿,这正儿八经的主子在这里不知道拜拜,反而在翁家门前祈福!全都是欺他年幼不能掌事儿。

    “你可真是死人拍马屁——讨好鬼!”马屁精一个,他下巴抬着戳在毛领子里面,说完才发现犯了忌讳,大过年的没有这样寻人晦气的,过于不尊重,旁边鱼承恩呸呸地吐着。

    扶桑爬起来就认出来了,倒给他受了三个大礼,她碍着什么事儿了受这么一句,脑子不过就出来一句,“那您也是大年初一见到人——”都讲恭维话!

    我在这里拍马屁,好歹我一家老小靠着人家,心里也是真的感激人家找了个好差事,您呢?

    她眼睛斜不愣瞪的看宋旸谷,不还是跟我一样来了!甭管是不是情愿来的,都是来了!跟她半斤八两,只不过少了一点真心罢了。府里受你气,府外我现在可不归你管,我家里过年去,乐呵呵地,“三少爷您慢走,我先走一步,家里远,您当心路上!”

    好话说一堆,反正不要钱,她坐在车上想着招招手再恭维一下,免得他心眼小以后穿小鞋子,她还想去学洋文呢。

    就看见宋旸谷低着头,倒背着手慢吞吞地走,背后是高墙大院儿,衬得他从没有的渺小平凡,鱼承恩跟着后面一截儿,也抱着胳膊灰头土脸的跟着。

    他今儿穿一身蓝色纱内金银纹衬衣,亮眼极了,扶桑想起刚看见他出来的时候就面带怒色,想来肯定是在翁家受气了,她新奇,从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物竟然还有这样憋屈的时候。

    宋旸谷突然回头,就看见那人还跟个呆头鹅一样,掀着帘子看着这边呢,整个人又怕冷,缩着脖子看着他,昨儿听说她撑雪到落黑便对不住,今儿又挤兑她。

    其实觉得她也没那么坏,最起码不像是太太那样的心思,但是也亲近不起??x?来,最多不找茬儿。

    自己腾腾走过去,踏踏马踩雪咯吱咯吱的,寻思刚才对不住,挠了挠脑袋,“你家哪里的?大概远吧,我用马车送你回去!”

    他下巴便又抬起来,还是那样的骄矜,扶桑便抿着唇笑了笑,心想自己可怜人家什么劲儿,好声好气跟他解释,“谢您好意了,只不过拉车钱小荣已经给过了,我坐回去不算浪费,外面天冷,您家里去吧,等年后了,我再给您拜年!”

    骗人的嘴,竟说好听话儿,几时能想的起来给我拜年了,光太太就够你拜的了,临近跟前想要道歉的,却看她那车里什么都没有,又觉得她不懂事儿,“你空着手家里去啊?府里别给人家说是亏待了你,几时你也该带几样节礼。”

    说完不等扶桑说话,招呼鱼承恩把马车里面东西搬来,“一堂籽儿苹果,再取一罐儿豆儿酱来。”

    好歹凑个双,鱼承恩觉得京地儿最少也得四样,“爷,车里还有两匣子切糕,巧了不是,这四样儿可真体面,保管那最挑理儿的老婆婆都挑不出什么错儿!”

    京城居,大不易,好东西难得还讲排面,籽儿苹果得是西山产的,豆儿酱得是六必居的,样样都是老字号儿了。

    扶桑不肯要这么多,她推拒的也恳切,“只拿一堂苹果家里去,便占了大便宜了。”

    推的人真心实意,给的人也真心实意,那罐子豆儿酱就砸地上去了,从瓶肩碎的,一股子酱香味儿扑鼻。

    鱼承恩眼观鼻鼻观心,把东西全放扶桑脚边,往后退一步,扶桑心想坏了,这人肯定得生气。

    宋旸谷现在看她一眼都觉得眼睛疼,原先府里受的气全想不起来了,他现在生扶桑的气,给你就拿着,你那么大劲儿推干什么?

    对你好不知道对你好是不是?绕口令脑子里过一圈儿,才要开口喷她,就看扶桑麻溜地跳下来。

    她把那瓶口儿摁在瓶身上,利索地收起来,手上还抹着一点儿红棕色的大酱,倒是板板正正地扶着那上下两部分,笑的格外的牙白,“那我就谢三少爷了,原打算不好意思多拿您的,只是这味道我刚才这么一闻,太香了,年三十儿不能少了这萝卜蘸酱,谢您给我家里添饭了!”

    她笑的太热烈,阳光下面撒光,宋旸谷觉得都落到自己眼睫毛上去了,温热而舒展,看她又怕撒了,如今又没有家伙事儿倒出来,只能生硬地点头,“我也觉得好吃,你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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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快走,不然酱撒了大家都很尴尬!宋旸谷:我是懂尴尬的!

    第18章 您是我财神

    扶桑坐在上面不敢乱动, 等人力车拉远回头看不见人影儿了,她才打量这个罐儿,香是真的香, 没地儿放也是真的, 她拿出来帕子上下打个结, 放脚底下用一只手扶着。

    想想这人,心眼倒是不坏, 只是嘴坏,心眼又小,脾气还拐。心里喝了一声, 就此打住了,今儿合该喜庆, 连西北风都裹着一股热闹劲儿。

    她抻着脖子看两侧商番字号儿,还真是买不到节礼了。路上人也少,门户墙院儿里面却热闹可闻, 有门扉开合贴对儿的,五色门钱儿在上门楣上一个接一个地排开, 旌旗招展一般的局气。

    等过了正阳门, 入城南旧街,宽敞的胡同街道一下居家了起来,灰色墙瓦铺排, 见缝插针搭起来的土灶台、雨棚子,小厨房儿提溜当啷地挂靠在大屋内外。

    老话儿说有名儿的胡同三千六, 无名的胡同赛牛毛,胡同斜斜拐拐, 院墙内外种花儿堆煤。

    就像是, 一个体面的大姑娘, 嫁了人!胳膊肘儿总是挎着篮子,手里面忙不完的家伙事儿,背后还得背着个胖娃娃,一气儿地忙,挤挤地热闹!

    在这样教人温暖的热闹里面,年菜醇厚的味道已经从锅子里面溢出,扶桑听着剁饺子馅儿的声音心热,她这会儿特别想找人说说家常,散散心里的那点儿热。

    想说说这锅子里面的是红焖肘条还是卤煮下水,这煮饽饽是羊肉萝卜馅儿的还是猪肉白菜馅儿的,又或者是猪肉菠菜馅儿的元宝汤,家里待客的馒头干粮备齐了没有。

    就像是把她融进这样的喜庆里面,山里红滚进锅里沾满蜜水,不至冷寂!

    她眼巴巴地看着跟前儿,家里只待过几天,却教她在这样的日子里,觉得安稳妥当,有个落脚的地儿,不至于跟小荣一样依靠着门落寞。

    这个世上,有人关怀你还不够,还得有你关怀的人存在才觉得值得。她惦念的东西很多,有的是再也不能说不出口的,便只珍惜眼巴前儿的了。

    入了倒簸箕胡同,车夫便喊,“爷们儿到了,您留神着点儿,这地儿好找,入口不起眼儿,越往里面越宽,像是个倒过来的簸萁。”

    扶桑有些迷糊,印象在雪被覆盖下也浅淡许多,车夫慢慢地往里面再百十米,日头西沉,扶桑脸上歉意的很,“耽误您家里过年了!”

    车夫擦擦汗,感叹学徒不易,“您慢慢儿看,不急,我们家里独我一个,过什么年,吃碗苞谷粥就行。再不行啊,跟住家户儿打听打听,保管错不了。”

    扶桑记得在家里在胡同深处,门口停得下骡车还有余地,往前脖子再探,便看见不远处一对儿小狮子门墩儿,憨厚可爱。

    当初在狮子头上面放了个花环,她记得那狮子嘴里的石珠子能动。

    远院儿地,便听见里面人埋怨,“早点儿让你贴,非不听,这会儿天色都暗下了,您说您一早上干什么去了,我给你打好的浆糊都热几遍了!”

    姑奶奶今儿一身胭脂色旗装,梳的大拉翅儿燕尾头,襟前挂紫棠串珠儿,说话都带着通身的气派,她急匆匆出来对着门,盯着舒充和贴门对。

    舒充和抬高了手左右一通比划,偏左了叫升官,偏右了叫发财,“姑奶奶,您掌眼,升官还是发财?”

    姑奶奶笑眯眯地,“我看啊,既升官儿又发财,正正好!”

    舒充和便拿着炊帚扫平,扭头一愣神,看见停在门口儿停下来的骡车,扶桑打着帘子坐在里面含笑,“爸爸,我家里来了。”

    一句家常话,院子里却一下热闹起来了,舒充和浑身都充满着喜气,“哎呦,小二子回来了!”

    “快!奶奶,您快来瞧,咱们家小儿子家里来了!”

    姑奶奶上下打量着她,看她身手极利索地跳下来,弯着腰去车里拿出来大包小包,棉袍儿干净服帖,样儿也长开了,长的俊俏极了,也机灵极了。

    “姑奶奶,您安好?”

    姑奶奶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眼睛鼻子一圈红,嘴撇下去哭着说,“我安好什么安好?你看你出息地!”

    家里老大还是个学生样儿,单纯又倔强,谁跟她一样儿似的,年纪小小就打磨出来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做人徒弟的,没有一个不是师傅千锤百打雕琢出来的。

    扶桑还是笑模样,不说话,被她一把拉起胳膊来,“走,家里去,屋子里暖和!”

    姑奶奶依旧那么气派,头上只一根银钗,盘腿儿坐在南窗炕上,炕桌儿南角儿有些掉漆,露出黄褐色斑块。

    听扶桑说府里的事儿,“师傅本事大,师兄弟们也和气,待我都很好。他外地去办差,便容情要我们家里过年,明儿早上再走!”

    家里人看她过的好,心便放下来许多,一些话姑奶奶属啄木鸟儿的嘴硬说不出来,大奶奶性儿软能吐口,“自从你走了,家里我跟你爸爸还有姑奶奶,半年没缓过神儿来,老念着你人生地不熟怎么过,你爸爸那时候有空就老去宋府后门儿转悠,想着你出来的话看你一眼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