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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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金梅是家里老幺,但不受宠。 上头两个哥,农村里头还是重男轻女的观念。她大哥倒是很喜欢她,上学回来记得给她带点稀罕东西,巧克力什么的。 她跟大哥差十岁,大哥心性高,人聪明,模样好看,也会交际,但打点起关系也毫不手软,家里的钱大半用在了这上头。大哥十六岁那年考进了市里的学校,但没上。一是费钱,二是他想考军校。 大哥真的聪明,靠自学差一分就能够军校的分数线,但命真的不好。大哥跟家里人说,就考两年,两年不中,就把档案调回来,自己找活儿干。 大哥有过几段恋爱经历。 第一段是在白洋淀当兵时碰到的去那儿旅游的姑娘,那姑娘看中大哥了。姑娘是城里人,脾气任性,但大哥很喜欢她。姑娘家里人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说,要是结婚,只能入赘。 因此他们分手了。 第二段也是当兵时认识的,家境差距太大,也分了。 第三段是考军校之后的事这段直接导致许金梅整个家庭命运的转折,因此过后再说。 先说考军校。 第一次,大哥差一分进学校,第二次,选拔比往年都要严格,因此又落了榜。他当兵时跟不少部长排长打好了关系,对方都劝他再坚持一年,他摇摇头,提档案回老家了。 第二年分数线骤降,可他档案已经调回来,没法儿再考了。 第三段恋爱就发生在这时候,他听到消息后心里难受极了,心意灰败时心想干脆听凭命运摆布,于是让父母说了媒。对方是个不错的女孩,念过书,很明事理,但在谈婚论嫁时出了岔子。 房子已经盖好了,未来亲家来家里看了看,一看条件太差,把彩礼加到了两万。 未来亲家说:姑娘嫁到苦人家,彩礼就不能少,否则将来吃苦。 这两万块钱,在当年是绝对的天文数字那时候许家一年五口加两个老人的开销也就几十块。能借的亲戚都借了,凑不够。 大哥性格过于傲,自己去未来丈人家说和,不知被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回来之后性情就不大正常,黑着脸说:不娶了,不娶了,娶他娘的蛋! 自此之后,大哥就逐渐显露出疯病,整个家也跟着落败。 在讲许金梅之前,为什么要铺垫大哥的事情呢? 不知各位有没有听过一句诗: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虽然解放后女子地位提高,女性不再完全是男性的附属物,却依旧难逃由男性主导的命运。 许金梅的命运很大程度上受大哥影响,二哥跟她交集并不多,因此二哥的事情不再赘述。 大哥疯病闹得最凶的时候,许金梅辍学了,因为家里再也支付不起第二个孩子的学费前头还有个二哥呢。 她在家里除了挨打就是挨骂,大哥清醒时还晓得跟父母讲男女平等,男孩女孩要一样疼,可是现在大哥疯了。 大哥清醒的时候很少,清醒时就写诗,她看不懂的那种诗。她有时候看着大哥通红的眼、胡子拉碴的脸,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大哥之前是多么好看的一个人啊,村里多少姑娘悄悄地看着他偷偷脸红,连跟她最要好的春香都说将来要嫁给他。 可是现在他变成什么样了呢? 大哥从小就爱看书,看的都是她不懂的。什么叔本华什么尼采什么黑塞,还有很多诗,中国的外国的。外国诗不像中国诗一样朗朗上口,大哥说这都是翻译过来的,原先都是外国话。 许金梅问,都是英语吗? 大哥说,不全是,有的是德语,有的是法语,还有西班牙语或者日语。 她说,那真厉害,什么样的人才会说这么多门外国话呢? 大哥说,不是一个人翻译的,是很多人,有的人会这个,有的人会那个,谁会翻译什么就翻译什么。 她觉得很神奇,她也想学外语。 不过这个梦想被扼折在贫寒的家境与二哥的脚步下了。 现在她一边听着发疯的大哥在门外咣当咣当摔东西,自己在屋里抚摸那一摞一摞的书。 她随手翻开一本,慢慢念出声: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什么叫诗意呢?她不太懂。 但这片大地栖居着太多不幸,这可以算是诗意吗? 大哥咣当一声推开门,指着她问:你动它干什么? 许金梅摇摇头,大哥的眼神好陌生,充斥着暴力,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大哥。 家里人现在都不在,她抖着心脏往后退。 大哥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嘴里又是哭又是笑,她觉得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她觉得裤子掉了,这裤子是妈的裤子改的,松紧带不结实,一碰就掉。她感到身后大哥的呼吸粗重起来,就像牲畜的本能,她的下体撕心裂肺地疼。 她推着,哭着,嚷着,大哥,大哥,求你停下,你看看我是谁可是没用。 大哥已经不是大哥了,他甚至没有正常人的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停下来,大哥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 他看着小妹头上的血,下体的血,自己露出的性器,他后退了半步,问:小梅?这是怎么了? 小梅不说话,她只是哭。 大哥眼睛里刷地落下两行泪来:小梅,你告诉我,这是大哥干的吗?你说,别怕。 许金梅点点头。 大哥说,我知道了。 他转身出了屋门再也没回来,许金梅自己擦干了眼泪,洗干净了身体。她不知道说出来会怎么样,她直觉还是不说的好。 第二天,大哥尸体从河里被捞上来,应该是自杀,因为上衣整齐地叠起来放在河边,让石头压着,衣服上口袋有个纸条,上头潦草写着:大地无尺规,命不爱我。愿爹娘善待小梅。 大哥死后,家里更加萧条,许金梅去市里打工了。 她识字不多,也没什么渠道去找清闲活计,只能做女工里最苦最累的活。 第一份活是冷冻厂的,她们站在齐到膝盖的冷水里洗海鲜。许金梅跟两个女孩合租一间房,中午轮流带饭,除了面疙瘩还是面疙瘩,发工资那天加个鸡蛋就是美味。 她身体撑不住,大病一场,回家了。 第二份工作是做表,工厂里飘着不知什么化学物质,她干了两个多月又病倒了,再次回了家。 第三回她很幸运,找到了份会计工作,包培训,她就这样一直做了下来。跟她一起培训的人里有个长相蛮精神的男人,不久之后他们就谈对象了。 男人会哄人,花言巧语,许金梅从没被人这么哄过。 她这时候已经拿到了正式工作这么多人里就她一个合格的。男人凭她的关系进了厂,她每月工资分一半出来给男人,买鞋买衣裳看电影。 再之后,她怀孕了。 她怀孕之后男人就没了踪影,连工作都不要了,人间蒸发。 许金梅挺着大肚子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坚强起来。她想,日子越是跟我过不去,我越要过给他看!这个孩子我要生,而且要养得很好。 坦白讲,许金梅在感情方面没有深深受挫,但她对男人自此深恶痛绝。 她生了个女儿。 并且这个女儿,越长越像大哥。 一样的好看的眉眼,一样温和的神情,一样聪明得过头的脑袋。 这是她的,她的女儿。 女儿好乖,好聪明,她无论学什么一学就会。 许金梅自己也不断晋升,现在已经是个小组长了。 女儿在不断长大,许金梅也逐渐感到一些危机。 女儿迟早会谈恋爱,她掉下来的这块肉迟早要跟别的男人去亲热。 不要。 为什么?凭什么? 她这么宝贝的女儿,为什么要去跟别的男人谈情说爱? 她一面鞭策着女儿当个独立的女人,一面用尽全力把她牢牢拴在身边。 徐家那小子惹怒了她,她找姓徐的谈过,对方保证不会再让自己儿子骚扰她女儿。 然后,她女儿和那小子去看演唱会,她怒火攻心,对女儿动了手。拿皮带抽,抽完又后悔,抱着女儿说,晨曦,妈妈不能没有你,你要他还是要妈妈? 再之后一个月,女儿出车祸了。 女儿成了植物人。 肇事司机扑通给她跪下,说姐,求你高抬贵手,钱我实在给不起我家里还有个不能自理的老爹和一个上中学的女儿 许金梅指着他,恨不能将他撕成碎片:高抬贵手?!我高抬贵手了,我女儿怎么办?!这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哪 哭一通骂一通闹一通,许金梅咬牙切齿回医院守着女儿,她握着女儿的手越想越心碎。 她的宝贝晨曦啊。 徐家那小子想来看晨曦,被她堵在门口,她说,晨曦每次见了你都没好事,你就是晨曦的劫啊。求你别来找晨曦,别来祸害她了,行不行?你是给她下了什么迷魂药?!要不是你,要不是去看你的破球赛,她会出事儿吗? 男孩红着眼圈立在门口,轻轻说了声对不起,自此之后他没来找过晨曦。但许金梅常常看到他立在她家楼下抬头往上看,好像这样就能看到晨曦似的。 一看就是十年。 至于肇事司机,当年出事后不到一周他就自杀了。 许金梅本来都签了调解协议书,都是苦命人,她知道对方也挤不出这么多钱。 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但王平顺自杀了。 徐家那小子顺利上了大学、读了硕士,听说中间搞过一次对象,后来又分了。 许金梅辞了职在家每天守着晨曦,她现在从周边工厂拿一些能带到家里的活计做。她每天跟晨曦说话,希望晨曦早点能醒过来。 这天她出门买菜,路上听见有人说,徐家那小子自杀了。 吞药。 她掂了掂手里的西红柿,往家里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