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過去(知)
13.過去(知)
葉知心對男女情事並非不了解,相反的,她很早就有經驗。 並不是說床上那檔事的經驗,而是早在她幼稚園的時候,當大家還是5.6歲的軟萌團子窩在一起睡覺的時期,她就被迫認識了男生和女生之間會有感情的這件事。 葉知心到現在還不太清楚當時是怎麼發生的,只記得她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坐在她對面的缺牙男孩一直朝她扮鬼臉,她目光被吸引了過去,正拍著手哈哈大笑時,下一秒視線天旋地轉,她已經被推倒躺平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個人影覆身下來,朝她的臉啵的就是一口。 要說小孩嘛,感情好本能上來,臉頰互相親來親去也沒什麼。要命就在,這偷襲的男孩竟然還知道要把人壓倒,這一看就知道肯定看過父母做過這檔事。 當下葉知心只呆呆地坐起身,抹了抹臉頰,不明所以。但對面那缺牙男孩愧疚的表情,和她小小心裡那股莫名的嗔怒情緒,到現在還記得非常清楚。 教室當下一陣譁然,尤其老師們各各臉色尷尬。於是"小兔班的葉知心跟人親親了"這件事就這樣在幼稚園內傳開,直到畢業前都還有小孩拿這事到處說嘴。 小知心萬分不解,明明被親的是她,為什麼被取笑的也是她?男生呢?根本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 小知心覺得心裡悶著一股鬱氣,有點不太舒服,但大人們說小孩子互相打鬧玩樂很正常。 很正常。 然後是小學二年級。 老師說要拍班級生活照,可以打扮得好看些來學校。隔壁的美髮店姐姐幫她第一次穿上粉色小洋裝、白色公主鞋,還綁了個公主辮。女為己容,葉知心見自己活脫脫變成一個可愛的小公主,開心得不得了,怕壓壞髮型,晚上還捨不得睡覺。 隔天去到學校,一位男同學立刻纏上了她。下課就跑到她座位旁「妳好可愛」「我喜歡妳」「我愛妳」一個勁地瘋狂表白,就算出了教室也甩不開,放學後甚至帶了一大群人堵她。 在此起彼落的興奮尖叫聲中,當她回過神來時已經被3.4個人架住了身子,有好幾隻手壓著她的後腦勺,猛地把她的頭一個勁往前推,眼前是那位男同學嘟著黑厚的嘴唇,一臉享受又期待的猥褻表情。 她大驚失色,就在嘴唇快要碰上的那一刻,使盡全身的力氣奮力一搏,掙脫開了身後的箝制,跌跌撞撞地躲到校園一隅。她不住喘氣,撫著用力過猛而生痛發紅的手腕和腳踝,委屈得淚如雨下。 葉知心不解為什麼大家都對「這種事情」如此熱衷?彷彿只要知道誰喜歡誰就如發瘋般強力起鬨湊合,完全不顧當事人的意願不,應該說只不顧她的意願。 親妳是看得起妳,誰叫妳要打扮得這麼可愛。他們高高在上地說。 人正真好,我們都不會遇到這種事呢。她們拈酸吃醋地說。 啊,原來都是我的錯嗎?那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可以嗎? 從那天起,葉知心再也沒有穿過裙子,下意識排斥任何「女性化物品」,粉紅色的、可愛的、還有所有女人會喜歡的化妝品、首飾衣服和包包。 但這並沒有起到多少效用。 家裡響不停的電話,讓謝美足煩到一律稱她在睡覺,結果莫名得了一個"睡美人"的戲謔暱稱;不顧時間場合約出去說有話想對她說(她一次都沒赴約過);「我好愛妳拜託做我女朋友」「要把妳的身體變成我的」等各式各樣言語性騷擾層出不窮;放學路上偶爾為了甩開跟蹤得繞遠路走;趴在桌上午休總會感到有人在摸她的頭髮或手;還有人大剌剌趁她不注意時直接湊近聞她的頸間 她曾想過是不是自己給人的感覺太好欺負才會這樣?跑去報名跆拳道訓練班,在男教練摸著她的手痴痴地說「手好細啊」的時候,她又光速放棄了強身自衛的念頭。 在所有少年少女打扮得光鮮亮麗追求戀愛、人生最青春的高中時期,葉知心掛起了無度數大黑框眼鏡,把一頭漂亮的自然波浪長捲髮低低束在頸後,校服裙內穿安全褲還長過了膝蓋,老土低調得只想徹底溶進人群裡。 但在受矚目的班草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在禮堂舞台上用吉他自彈自唱她最喜歡的一首歌告白時,她徹底懵了。 她不懂她都不打扮了、都這麼低調了,為什麼別人還可以知道她喜歡什麼歌?還可以肆無忌憚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大喊「葉知心XXX喜歡妳」?還可以在她走過某個只有她知道的隱密小道時臉紅著跟她擦身而過? 她甚至沒跟這些人說過半句話。 她只是普通地生活著,不打扮、不張揚、不高調,卻還是感覺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某些人的眼皮底下,這事實令她毛骨悚然。 某天晚上她放學回家,遇到了有史以來最為出格的一次跟蹤。 人真的有所謂的第六感,就算身後的人悄聲無息,葉知心還是感覺到了有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如影隨形地定在她身上。 這種事就算遇到多少次也不能習慣,她全身一下緊繃起來,手心背後冷汗直流,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走著。她不想被知道自己住哪,於是明明下個路口就到家了,她只能咬牙疾步走過。 她不敢回頭,只感覺到身後令人作嘔的氣息越來越近,恐懼的眼淚不受控地在眼眶中打轉。 直到那隻手猛然觸到了她的肩膀。 「不要!」 她如驚弓之鳥倏然彈起,感覺到那隻手從她的髮梢劃過。她拔腿狂奔,淚眼婆娑中看到前方有個超商,發了瘋似地衝進去。 一下從森寒幽黑的暗夜進到明亮刺目的環境,她下意識眨眼,然後顫巍巍地回頭,看到透明自動門外徘徊著一個神色瘋癲的陌生男人,不斷咧嘴朝她笑。 她眼淚啪嗒啪嗒一下掉下來,抖著身子結結巴巴地跟超商櫃台說要報警,等到警察來時,那男人已消失無蹤。 「怎麼辦怎麼辦他不見了他沒被抓到如果他又來怎麼辦」她驚魂未定,嚇得牙關直打顫。 警察也只無奈說會加強這附近的巡邏就送她回家了。感覺這次事態有些嚴重,從不跟母親談心的葉知心終於怯生生地跟謝美足提了這事。 「好、好像有人跟蹤我妳出門小心一點」 「哈,什麼跟蹤?誰要跟蹤妳,少自戀了!」 葉知心沒有再說話,泛白的嘴唇顯示出她木然死透的心。 畢竟從小謝美足是照三餐在貶低她。 「妳怎麼長這麼醜,長大得整形了」、「長這麼醜就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好好讀書才有救」、「腦筋怎麼這麼笨,一點都沒遺傳到我」、「看有誰要妳,妳個性這麼爛,以後一定會早死」 「要是沒有生下妳就好了!」 她從來不想變成自戀又自我意識過剩的女人,如同她母親口中的她。 她以為自己很醜很爛,畢竟母親都討厭她,怎麼會有人喜歡她?結果就是她不斷被迫以肉身親自去撞出血淋淋的經驗,才稍微窺視到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不正常。 從小被習慣性貶低造成的低自尊,在面對外界對她的價值與吸引力的客觀評價時,那股巨大的心理落差與自我懷疑,不斷拉扯著葉知心那搖搖欲墜的脆弱心靈。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無根的浮萍,孤身面對著這世界上男性向她襲來諸多帶有性意味的眼光及惡意,她遍體麟傷,只能憑藉著小小瘦弱的身軀掙扎自保。 至今的經歷,導致她完全無法喜歡且理解人類間戀愛的「這種事情」。嚴重到只要有人對她抱有好感,她光看到那個人的名字就會想吐,當然也對"性愛"感到生理性排斥。 在全世界充斥著戀愛作品、人人都自然而然在戀愛的當下,她發現了自己沒有感情、沒有性慾、無法愛人。 因為她光是保護自己就已費盡全力。 在高三填志願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填上了法律系。 因為這世上,好像只剩下法律可以保護她了。 直到她20歲民法成年的這一年,母親意外過世,她得知了父母早已離婚,原因是父親外遇還有小孩後,過去母親所有對她洩憤般尖酸苛刻的言行舉止,似乎全都得到了解答。 應該說,她給了它們一個解答。 只是,她的童年再也回不來了。 成為大人的好處之一是,我們可以更熟練地處理自己的情緒,戴上開朗活潑的面具,把以往的創傷深埋在心底,自以為相安無事。 殊不知若沒有徹底挖出來清創,往往只會悶著醞釀,然後在未來的某個時機點,猝然引爆。 ---------- 紀念臺灣今年6月1日起正式上路。 願所有女孩都能更加安全自在地生活在這世上。 =========================简体版========================= 叶知心对男女情事并非不了解,相反的,她很早就有经验。 并不是说床上那档事的经验,而是早在她幼儿园的时候,当大家还是5.6岁的软萌团子窝在一起睡觉的时期,她就被迫认识了男生和女生之间会有感情的这件事。 叶知心到现在还不太清楚当时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她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坐在她对面的缺牙男孩一直朝她扮鬼脸,她目光被吸引了过去,正拍着手哈哈大笑时,下一秒视线天旋地转,她已经被推倒躺平在一旁的椅子上,一个人影覆身下来,朝她的脸啵的就是一口。 要说小孩嘛,感情好本能上来,脸颊互相亲来亲去也没什么。要命就在,这偷袭的男孩竟然还知道要把人压倒,这一看就知道肯定看过父母做过这档事。 当下叶知心只呆呆地坐起身,抹了抹脸颊,不明所以。但对面那缺牙男孩愧疚的表情,和她小小心里那股莫名的嗔怒情绪,到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 教室当下一阵哗然,尤其老师们各各脸色尴尬。于是"小兔班的叶知心跟人亲亲了"这件事就这样在幼儿园内传开,直到毕业前都还有小孩拿这事到处说嘴。 小知心万分不解,明明被亲的是她,为什么被取笑的也是她?男生呢?根本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小知心觉得心里闷着一股郁气,有点不太舒服,但大人们说小孩子互相打闹玩乐很正常。 很正常。 然后是小学二年级。 老师说要拍班级生活照,可以打扮得好看些来学校。隔壁的美发店姐姐帮她第一次穿上粉色小洋装、白色公主鞋,还绑了个公主辫。女为己容,叶知心见自己活脱脱变成一个可爱的小公主,开心得不得了,怕压坏发型,晚上还舍不得睡觉。 隔天去到学校,一位男同学立刻缠上了她。下课就跑到她座位旁「妳好可爱」「我喜欢妳」「我爱妳」一个劲地疯狂表白,就算出了教室也甩不开,放学后甚至带了一大群人堵她。 在此起彼落的兴奋尖叫声中,当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被3.4个人架住了身子,有好几只手压着她的后脑勺,猛地把她的头一个劲往前推,眼前是那位男同学嘟着黑厚的嘴唇,一脸享受又期待的猥亵表情。 她大惊失色,就在嘴唇快要碰上的那一刻,使尽全身的力气奋力一搏,挣脱开了身后的箝制,跌跌撞撞地躲到校园一隅。她不住喘气,抚着用力过猛而生痛发红的手腕和脚踝,委屈得泪如雨下。 叶知心不解为什么大家都对「这种事情」如此热衷?彷佛只要知道谁喜欢谁就如发疯般强力起哄凑合,完全不顾当事人的意愿不,应该说只不顾她的意愿。 亲妳是看得起妳,谁叫妳要打扮得这么可爱。他们高高在上地说。 人正真好,我们都不会遇到这种事呢。她们拈酸吃醋地说。 啊,原来都是我的错吗?那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可以吗? 从那天起,叶知心再也没有穿过裙子,下意识排斥任何「女性化物品」,粉红色的、可爱的、还有所有女人会喜欢的化妆品、首饰衣服和包包。 但这并没有起到多少效用。 家里响不停的电话,让谢美足烦到一律称她在睡觉,结果莫名得了一个"睡美人"的戏谑昵称;不顾时间场合约出去说有话想对她说(她一次都没赴约过);「我好爱妳拜托做我女朋友」「要把妳的身体变成我的」等各式各样言语性骚扰层出不穷;放学路上偶尔为了甩开跟踪得绕远路走;趴在桌上午休总会感到有人在摸她的头发或手;还有人大剌剌趁她不注意时直接凑近闻她的颈间 她曾想过是不是自己给人的感觉太好欺负才会这样?跑去报名跆拳道训练班,在男教练摸着她的手痴痴地说「手好细啊」的时候,她又光速放弃了强身自卫的念头。 在所有少年少女打扮得光鲜亮丽追求恋爱、人生最青春的高中时期,叶知心挂起了无度数大黑框眼镜,把一头漂亮的自然波浪长卷发低低束在颈后,校服裙内穿安全裤还长过了膝盖,老土低调得只想彻底溶进人群里。 但在受瞩目的班草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在礼堂舞台上用吉他自弹自唱她最喜欢的一首歌告白时,她彻底懵了。 她不懂她都不打扮了、都这么低调了,为什么别人还可以知道她喜欢什么歌?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喊「叶知心XXX喜欢妳」?还可以在她走过某个只有她知道的隐密小道时脸红着跟她擦身而过? 她甚至没跟这些人说过半句话。 她只是普通地生活着,不打扮、不张扬、不高调,却还是感觉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某些人的眼皮底下,这事实令她毛骨悚然。 某天晚上她放学回家,遇到了有史以来最为出格的一次跟踪。 人真的有所谓的第六感,就算身后的人悄声无息,叶知心还是感觉到了有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影随形地定在她身上。 这种事就算遇到多少次也不能习惯,她全身一下紧绷起来,手心背后冷汗直流,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她不想被知道自己住哪,于是明明下个路口就到家了,她只能咬牙疾步走过。 她不敢回头,只感觉到身后令人作呕的气息越来越近,恐惧的眼泪不受控地在眼眶中打转。 直到那只手猛然触到了她的肩膀。 「不要!」 她如惊弓之鸟倏然弹起,感觉到那只手从她的发梢划过。她拔腿狂奔,泪眼婆娑中看到前方有个超商,发了疯似地冲进去。 一下从森寒幽黑的暗夜进到明亮刺目的环境,她下意识眨眼,然后颤巍巍地回头,看到透明自动门外徘徊着一个神色疯癫的陌生男人,不断咧嘴朝她笑。 她眼泪啪嗒啪嗒一下掉下来,抖着身子结结巴巴地跟超商柜台说要报警,等到警察来时,那男人已消失无踪。 「怎么办怎么办他不见了他没被抓到如果他又来怎么办」她惊魂未定,吓得牙关直打颤。 警察也只无奈说会加强这附近的巡逻就送她回家了。感觉这次事态有些严重,从不跟母亲谈心的叶知心终于怯生生地跟谢美足提了这事。 「好、好像有人跟踪我妳出门小心一点」 「哈,什么跟踪?谁要跟踪妳,少自恋了!」 叶知心没有再说话,泛白的嘴唇显示出她木然死透的心。 毕竟从小谢美足是照三餐在贬低她。 「妳怎么长这么丑,长大得整形了」、「长这么丑就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读书才有救」、「脑筋怎么这么笨,一点都没遗传到我」、「看有谁要妳,妳个性这么烂,以后一定会早死」 「要是没有生下妳就好了!」 她从来不想变成自恋又自我意识过剩的女人,如同她母亲口中的她。 她以为自己很丑很烂,毕竟母亲都讨厌她,怎么会有人喜欢她?结果就是她不断被迫以肉身亲自去撞出血淋淋的经验,才稍微窥视到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不正常。 从小被习惯性贬低造成的低自尊,在面对外界对她的价值与吸引力的客观评价时,那股巨大的心理落差与自我怀疑,不断拉扯着叶知心那摇摇欲坠的脆弱心灵。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根的浮萍,孤身面对着这世界上男性向她袭来诸多带有性意味的眼光及恶意,她遍体麟伤,只能凭借着小小瘦弱的身躯挣扎自保。 至今的经历,导致她完全无法喜欢且理解人类间恋爱的「这种事情」。严重到只要有人对她抱有好感,她光看到那个人的名字就会想吐,当然也对"性爱"感到生理性排斥。 在全世界充斥着恋爱作品、人人都自然而然在恋爱的当下,她发现了自己没有感情、没有性欲、无法爱人。 因为她光是保护自己就已费尽全力。 在高三填志愿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填上了法律系。 因为这世上,好像只剩下法律可以保护她了。 直到她20岁民法成年的这一年,母亲意外过世,她得知了父母早已离婚,原因是父亲外遇还有小孩后,过去母亲所有对她泄愤般尖酸苛刻的言行举止,似乎全都得到了解答。 应该说,她给了它们一个解答。 只是,她的童年再也回不来了。 成为大人的好处之一是,我们可以更熟练地处理自己的情绪,戴上开朗活泼的面具,把以往的创伤深埋在心底,自以为相安无事。 殊不知若没有彻底挖出来清创,往往只会闷着酝酿,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机点,猝然引爆。 ---------- 纪念台湾今年6月1日起正式上路。 愿所有女孩都能更加安全自在地生活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