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领养过你的人家,对你如何
初冬的期末考试成绩相当好,好得差点让吴岳不敢相信。他特意领了礼物登门拜谢初冬的班主任,班主任也热心将他迎进来,交谈时说初冬聪明又好学,谁来教都是成绩好,还让吴岳放宽心,只要初冬正常发挥,今年中考一定能进省重点。 吴岳心情大好,兴冲冲开车去菜市场买了新鲜蔬肉打算回家给初冬做好吃的。车开到家楼下,下了车冷风一吹,回过味来了。 这才正经读书半个学期,他家初冬到底怎么能这么优秀? 吴岳提着菜回家,初冬照例迎上来帮他拿东西,给他递拖鞋。快过新年,家里被里里外外清洁干净,阳台种满花,一回到家就闻到厨房传来炖汤的香味。 这种安宁的家的感觉令吴岳非常舒适。 初冬踮脚要爸爸亲,吴岳笑着亲亲他的脸。这也是两人之间早上出门和晚上归家的仪式,一开始总是初冬追着要,后来吴岳逐渐习惯,习惯到就像出门穿鞋回家脱鞋一样熟练。 初冬围着小围裙在厨房帮吴岳洗菜,父子俩一块做饭,吃完饭后一起出门买年货。天冷,吴岳给初冬包得严严实实,戴上一顶毛线帽,初冬不乐意,想把厚棉袄换成毛呢大衣,被吴岳抓回来说外面冷,不许换。 “这样穿不好看。”初冬抗议。 吴岳抓着人不让跑回卧室换衣服,“冬儿穿什么都好看,乖,走了。” “不要,棉袄太肥了......” 抗议无效,初冬被扛起来抱下楼,塞进车。 逛超市的时候初冬还气呼呼望着吴岳,望得吴岳觉得好生可爱,忍不住上手捏了一把脸。初冬推开他的手,不一会儿又主动靠过来牵他,超市人多,他不能走丢了。 吴岳给初冬买了两套过年的新衣服,后接到生意电话,把初冬送回了家便赶着出了门。他这阵子一直在忙,服装店的生意起不来,他便想试着拿下一个服装批发铺,老市中心有一条商业街中间一整栋楼都搞批发,也是吴岳常年固定进货的地方,他熟悉这里,人脉集中,想在这片生意兴隆的龙争虎斗之地争得一个饭碗。 年前杂事多,吴岳从商业街回来后又去自家店里对账,给员工结工资发红包,忙完已是晚上八点,他特地开车绕路趁人关门前买了份初冬喜欢吃的汤包,紧赶慢赶回家。 他提着汤包打开家门时,屋里亮着等他的小灯,买回来的年货已一一收拾放置好,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家小孩正窝在沙发上睡觉,身上换了居家的睡衣,盖一条毯子,义肢脱了放在一旁,看来也忙了一下午,累坏了。 吴岳走过去把汤包放到茶几上,坐下来轻轻抱起初冬,初冬难得睡得这样熟,红扑着脸窝在男人怀里,被捏了脸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睡这么久,晚上该睡不着了。” 初冬打哈欠坐起来,顶着一头睡乱的软发懵懵的,凑过去亲吴岳的脸。吴岳由着他撒娇,坐在一旁将汤包盒子拆开,“给你买了孙记的汤包,再想吃就要等到过完年了。” “爸爸喂我。” 吴岳就端着盒子,夹起一个汤包喂到初冬嘴边。汤汁还烫得很,初冬小口小口嘬,吃得嘴唇油亮,馋猫似的。 吴岳一边耐心喂,一边望着人吃,等初冬说吃饱了,三下两下把剩下的汤包卷进肚子。 他有话想和初冬说。 “冬儿觉得学习辛苦吗?” 初冬吃饱喝足,慵懒粘在男人怀里翻书,闻言回答,“不辛苦呀。” 吴岳想着该如何组织语言,斟酌问:“冬儿以前......在学校念过书吗?” 初冬顿一下,“念过。” 吴岳疑问:“在哪里?” “在村学校念完了小学。” “初中呢?” “没有再读了。” 吴岳握紧初冬的手。 “冬儿。”吴岳仔细斟酌着语言,“之前领养过你的人家......他们对你如何?” 初冬坐在他怀里。吴岳怀抱着他,低头看小孩的脸。初冬望着不知名的前方,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眸光淡淡,不知情绪。 半晌他抬起头,对吴岳笑一笑,声音柔软,“对我很好。” 吴岳没办法相信,如果真的很好,为什么不到一年就把他送回孤儿院?他有些着急,想追问,却见初冬沉默垂下眼眸,接着从他怀里起身。吴岳不敢拦着,见他兀自背对着自己站了一会儿,慢吞吞走向餐桌,伸手去拿自己的水杯。吴岳看到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发着抖,花了一点时间才握住杯口。 吴岳站起身几步奔到初冬身边,用力托住他的手腕,“冬儿?” 初冬推开他,拿起杯子喝下半杯冷水。不到片刻,那种战栗的感觉慢慢从他的身上褪去。 “不是一家人。”初冬开口,“是一个女人。” 吴岳忽然一点也不想得到答案,他只是看到初冬难过的样子,就恨不得把人紧紧抱进怀里,什么也不要他去想,什么也不要他去承担。吴岳靠近初冬,小心哄道,“爸爸抱着你好不好?” 初冬却再次推开他的手。 “她死了。”初冬喃喃。 一整夜,初冬在吴岳怀里被梦魇得呼吸都不畅起来,他不能安稳下来,一直断断续续呢喃,皱眉,吴岳甚至摸到他脖子上的冷汗和微微的发抖。他不得不捧着初冬的脸把人唤醒,“冬儿?” 初冬喘着气被他叫醒,睁眼时目光微微涣散,像魂都被抽走似的。吴岳满心懊恼自己一时冲动问他那些话,了解的渠道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就要问冬儿本人?他分明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回忆。 “别怕。”吴岳搂着初冬,温暖的大手不断抚摸他冰冷的脸颊,克制不住低头亲吻他的额头,“爸爸陪着你,没什么好怕的。” 初冬揪着他的袖子半天回过神,慢慢平静下来,闭上眼温顺接受男人的安慰。 “不小心做噩梦了。”初冬清醒过来,反而愧疚抱着吴岳的手,“是不是让爸爸没睡好?” 吴岳心疼得不得了,大手一直抚摸他的脸,直到手心的皮肤终于变得暖热起来。“爸爸看着你睡。” 初冬软软蹭他的手,“那亲一亲我。” 吴岳就低下头吻住初冬。他吻着初冬柔软的唇,手托在他的后颈,拇指慢慢画圈揉捏,力道不轻不重。初冬很快被揉得浑身放松下来,窝在男人怀里舒服地小声呻吟。等人声音越来越小了,吴岳拉开距离,初冬躺在他身下微张着红润的唇,小脸绯红,呢喃几句爸爸,渐渐重新睡去。 过完年后,吴岳抽空离开了本市。 他开很久的车,再次回到那个陈旧的孤儿院门前。依然是寒冷的时节,天朦胧灰青,暗淡无光。 院长出来见他。两人到办公室坐下,院长为他泡了杯茶,廉价的茶叶,塑料杯冒着热气,一切恍若一年前他来到这个地方,空气中飘浮着不变的陈腐味道,像墙角落里长了很久的苔藓。那时候他的初冬就坐在旁边不远的椅子上,裹着他的黑色棉袄,瘦得像只孤零零的野猫,一只脚垂着,脚踝青白。 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吴岳忽然生出强烈的想抱住初冬的感觉。他甚至想立刻开车回去,到初冬的教室前把人叫出来,然后抱着小孩一路回家。 院长坐在他对面,不自然地搓手,“吴先生路上辛苦了,喝茶,喝茶。” 吴岳无意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问,“初冬之前被领养走的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具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别人从你这儿把小孩领走,你一句也不问?” 吴岳极少表露情绪,外人从不见他发过火。此时说这话时却沉着脸,由内透出威严,令人心生惧意。 院长忙说,“不是不问,是领走初冬那姑娘,从前就认识他。初冬还上小学的时候,那姑娘来过村里几次,她朋友不是到学校来做志愿者么,她陪着过来,和初冬认识了。” “过了几年那姑娘就过来把初冬领走了。她可是个文化人,读了好多书的,咱们这儿好些人都见过她,主要是小孩愿意跟她走……” “你说初冬自己愿意和她走?” “是是。” “她一个人来的?” “对,当初登记的时候,姑娘说早没和家里人来往了,也没有结婚。” 吴岳沉默片刻,开口,“她怎么死的?” 院长一惊,擦擦额头的汗,“听说是车祸......哎,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好多事也记不太清......” 院长为吴岳找出了那位女性的信息。手机号已作废,家庭住址在当地市内,没有第二联系人,没有工作单位,没有照片,唯一有效的,就是一个名字,原菲。 吴岳去了初冬曾经就读过的小学。费了番功夫,请人翻出当年来学校做志愿者的大学生社团登记册,找到当时的社团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好在负责人这么多年都没有更换手机号码,打过去询问,没过多久,吴岳便收到一位女性的姓名和手机号码。 吴岳联系了对方,他们约在市里见面。吴岳早早在咖啡厅等候,他本想约在餐厅,对方却说不需要,电话里语气冷淡,像是对吴岳有敌意。 来的是一名职业打扮的女人,见到吴岳也不说话,只闷不做声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招手点一杯咖啡。 吴岳主动开口,“你好,请问你是原菲的......” “我是她的大学室友。”女人打断吴岳的话,不客气看向他,“吴先生,恕我直言,既然当初不要你的亲生小孩,为什么现在又要把人找回去?” 女人满含怒意,开场第一句话就火药味十足。吴岳讷讷交握手指,“是我犯了错。” “我想吴先生也该明白,把孩子丢在外面十几年,再想要讨回去,那可就和从小养大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去了。吴先生大概也是有所体会,才大老远跑来查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以为你家小孩在外头受了虐待才不肯亲近你,是吗?毕竟要是真查出来什么破事,你也好找人家讨个赔偿!” 这一嘴尖利话骂得人冷汗涔涔,吴岳半句辩驳不出,只得说,“不不,我只是想知道......” 女人嘲道:“人都死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吴岳哑然半晌,最终只是低声说,“节哀。” 对话陷入沉默。或许是一腔憋火发泄了出来,女人喝下半杯咖啡,平静下来。 “大学毕业后,我和原菲各自都忙,联系不多。”女人说,“你想问什么?” 吴岳这才问,“她为什么领养初冬?” “大三那年我跟着学校社团做志愿者下乡,系里去的只有我一个,我怕生,原菲就陪我一起去。那个小孩在我教的班上,原菲很喜欢他。” “后来原菲和我说,她想领养那个小孩,我说你疯了么,当养小孩是养猫养狗?她根本不听劝,脾气怪,又犟!我本来以为她就是说说而已,谁知道毕业以后过了几年,她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办好手续,把初冬领回家了。” “我后来才知道,她为了养这个小孩,婚都不接了!男朋友不要她领养,她非要,结果男朋友和她分手,她家里人和她断绝关系,说她有病,能自己生一个不去生,不结婚,还非要花钱养别人家的小孩。她还为这事和我吵架,她总要和别人不一样,做什么都要特立独行,半点不愿意合群,怪得很!” “结果呢?她被车撞了,连一个为她上诉的人都没有,领养来的小孩能干什么?还不是从哪来回哪去,连遗产都分不到,全被她弟弟拿去了,好好一个人,落得众叛亲离!” 女人眼眶发红,吴岳为她递去纸巾,女人接过按在自己鼻梁上,呼吸几度起伏,情绪不稳。 “肇事司机判了吗?”吴岳问。 “判了。”女人拿下纸巾,面无表情道,“一年。” “......一年?” “醉驾,撞人后未逃逸,对方赔了钱还给了精神疾病鉴定书,而且没有人上诉。”女人说,“只判了一年。” 接着,女人话锋一转:“不过无所谓。那个男人出狱以后没过多久就死了。” 吴岳怔住。他忽然感到原来死亡是这么轻易轻飘的事,它随时会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无论是非善恶。 “喝多了酒,栽进路边水沟里,淹死的。”女人说,“这件事当时还上了新闻,你知道大家都在说什么吗?‘恶人有恶报’。” “但我觉得这句话不对。”女人眼中隐有泪光,“原菲从未做过坏事,她能遭什么报?就是因为收养了你的孩子,她才落得这副下场。如果不是有你们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小孩,怎么会有像她一样承担了你们该负的责任、最后却死都无人问津的人!”